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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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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开学日期,江珺果然没能从雅加达回来。王浩将她送去康州,送到Z大,陪着她办完各种手续,找到宿舍,安置好生活。虽然未必不是出自王浩真心,但江玥知道这一切江珺都是交待过的。她始终生活在他的羽翼下,衣食无忧,处处有人照应。
永远无需为生活烦恼,这是多大的幸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入夜时,同舍的四个女生已经彼此认识,知道了每个人的家乡,年龄,星座。接着,就是更深入问题的探讨,比如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话题是康州本地女生毛晓晨发起的,她自己先招了有一个高中就在一起的男友,就在隔壁的工大。另外两个室友陈馨和李莹则都摇头,说没有。在毛晓晨逼供下,陈馨改口承认有个暧昧对象在上海。之后三人一致将矛头转向沉默坐着整理箱子的江玥。
“嗨,你呢,江玥?不会也说没有吧?”毛晓晨拉过椅子坐到江玥旁边。
“还真没有。”一天下来,江玥情绪已低落至极点,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再没有多余的话。
毛晓晨圆睁着眼,嘻嘻笑道:“骗谁呢?看看你手上拿的,不是你那什么人的,又是谁的?”
“谁的也不是!”江玥闷声回答。她正收拾着箱子里的衣服,此刻拿在手上的,恰是一件烟灰色的粗线毛衣。任谁看都知道它必定属于某个男人。
毛晓晨不依不饶地把笑脸伸到她面前,娇嗲嗲地追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说看嘛,他是哪个学校的?”说着,便要扯扯毛衣的袖子。
“别碰它!”江玥抱着毛衣,哗啦一声站起来,躲开去。
“干嘛反应那么大!不说就不说呗!”毛晓晨讨了没趣,有些下不了台,“不就是件衣服,又不是什么水晶琉璃碰了会坏,真没意思。”她讪讪地别过头去,不再理江玥。
江玥也不去道歉,兀自低着头,将脸埋在毛衣襟口上,深深地吸气。
这当然是江珺的毛衣。她能闻到织物里属于他的独特味道,虽然已淡至不可闻,但仍能令她沉醉、令她得到抚慰。她当然也记得,那年他带她到伦敦出差时,下了飞机才惊觉八月末的英国竟这样冷。他拥紧她跑入希思罗机场的免税店,买了同款的两件套头毛衣,他的烟灰,她的酒红。
江玥甩头,醒醒脑袋,将衣服叠好,收入衣柜。
实际上,在她带来的行李箱里,还有许许多多他的东西。江玥也知道自己的行径在人看来是十足的怪异。但她只是想身边有些他的东西罢了。
报到完第二天便开始了军训。在烈日下晒足两星期,然后开始上课。
这期间江珺也打过电话来,但已不再像从前那么频繁、固定。
大学的新鲜滋味,江玥一丝也没尝到。她尝到的唯一滋味只是等待——等他的电话,等电话里传来他低沉的呼唤。
常常,她等得心都灰了。想,这一生她是不是都要在等待中度过了?这样漫长无告的等待啊。更悲哀的是,即使等来了他的电话,她也快乐不了几分。
她躲在楼道无人的黑暗角落里,听他说着光亮的话,诸如天气,诸如课业,他也问她学校里的男孩子。这些话多么无关紧要,没有一句是她想要听的;她想听的,他永远也不会说。
每一次,江玥都问,“你在哪里?”
有时,江珺回答说,就在齐宁;有时他告诉她,在山南水北一个她没去过的城市。
不管在哪里,江玥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越来越远。她觉得他变了,变得冷漠了,然而她不敢肯定,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因为自己心术不正,还渴望着不可能的东西。
她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每每说:“这段时间太忙了,过些天吧。”笑一笑,表达着歉意。
这样过了一个月,国庆长假时,他终于来康州看她。
江珺事先没有告诉她,临到了,江玥才接到他的电话。她等不及心里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平复,便奔下了楼,一路雀跃地奔往校门口。然而看见他时,却没有了欢喜。快乐像飓风平地而起,眨眼已消失无踪。
江珺不是一个人来的,不过与他同来的不是王浩,而是一个女人。此刻她就站在他身边,手挽在他臂弯里。
江玥在数米开外停下来。她脸上一定布满了惊愕与失望的表情,藏也无处藏。所谓自取其辱,莫过于此了。
她念了他那么久,等了他那么久,现在他就站在她眼前。双手插着兜,还是那副沉着、硬朗的模样,嘴角微弯着,看着她。
江玥咬一咬牙,她真恨他呀!她想,他可会有伤痛的时候,伤痛时,会不会是她这个样子——不,不,他是绝不会受伤的。
她只得自嘲地笑一笑,走上前去,低头叫了他一声:“叔叔”。
江珺神色毫无二致,简单地为她们做了介绍:“我侄女,江玥。”又向江玥说:“俞新蕊,你叫俞阿姨,或者俞老师也行,她在齐大教书。”
江珺是自己开车来的,称呼问候完,他们便向路边停着的车子走。俞新蕊与他并着肩,江玥稍稍落下一步,跟在后头。江珺打开副驾车门,单手支着,尚未转过脸,俞新蕊已经搭手过去,跨上车,坐进了副驾位子。她动作自然极了,仿佛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江玥便坐到后座。这部车子,她坐过不知多少次,几乎是熟得像家一样的。现在她坐在里面,手脚僵硬无比。她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着一个淑女应该有的样子,尽力忘却自己,忘却心中翻腾着的五味杂陈的感受。
闲花碎景翩翩掠过车窗,她专注地望着,深深压制着不去看他的念头。然而在某一个不知不觉的瞬间,目光还是转回到了他身上。她盯着他看,默默的,执着的,即使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的。
江玥仔仔细细地看他——他的侧脸、发鬓、宽厚的肩、结实的臂……她知道他已经不属于她了。事实是,他也从未属于她过。
江珺载她们去漪园吃饭。
饭桌上,一直是俞新蕊在说话,她是齐宁大学国际经济系的讲师。她向他们讲述学界的种种奇闻八卦轶事,言语幽默风趣。当然,她也不忘向江玥传授学习经验,殷殷地指导她:
“刚开始,你至要紧是把数学学好,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微观、宏观课上肯定教得浅,你需要自己挑选好的课本,曼昆做为入门读物是不错的,往后可以看斯蒂格利茨或者萨缪尔森。像科斯、熊彼特这些人的著作可以早点读,眼界和素养太重要了。见过好东西,才会知道深浅。手低不可怕,眼低才要命。”
江玥唯唯诺诺,她知道江珺一向欣赏知识女性,有思想,趣味高又独立。
听她们两人一个说着一个应着,江珺却是含笑不语。只在点餐时,俞新蕊要叫鱼翅煲饭,他打断说:“不要点鱼翅。有次饭局叫了鱼翅,我不过是舀一勺,就被骂了冷血、没良心。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看来的,说那些渔民把鲨鱼鳍割掉,然后放它们到海里自生自灭,结果鲨鱼没了鳍,游不动,沉到海底活活饿死了。”
江玥的心突地一顿,继而狂跳起来——你听,你听,他都记得,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呀!
俞新蕊笑道:“哟,小玥还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江珺说:“她呀,还捐钱给北极熊保护协会呢,可平时走在路上是连小狗都怕得不得了的。”
他一口一个她,而她就坐在跟前,这是怎么回事?红楼梦里贾宝玉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么?江玥是真不懂了,她一向知道他深沉不可揣测,她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有些明白他的人。但就在这一顿饭间,她的自信纷纷崩裂成碎片。她哪里能明白他呢?
江玥甚至想,也许是那个与他谈笑的俞新蕊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因为他们之间,别有一份熟稔,是她插足不进的。千万枚小细针刺着她的心,但她阻止不了自己这样去想。
吃完饭,他们回到Z大,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十月,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发黄,一片一片颤悠悠地在微风中摇摆、坠落。俞新蕊走在路的里侧,江珺走在中间,江玥在他的左边。阳光穿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他们闲话着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
江玥自话里听出了,俞新蕊只比江珺小了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江珺大学毕业,俞新蕊才刚入学。他们回忆过去时光,讲了许多的趣闻,时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
江玥一言不发,他们笑时,她也随着笑一声。其余时候,只顾低头去踩地上干枯的落叶,一片一脚地踩下去,喀嚓咔嚓的脆响,听着十分解气。她踩得太专注,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车从后头冲来。等回过神时,江珺已经一把拉住她,带往身上。那辆车刷地越过,车身堪堪擦过她背上的包。
江珺咒骂了一句,低声的,但江玥还是听见了,她从没听他骂过脏话的。他额角曲起了青筋,将她的手腕抓得紧而有力。
在她的目光看过去时,他放开了,叹气道:“你呀,总是这么漫不经心。一个人,可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江玥垂着眼帘。她的手腕红红的,落有他的指印。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掌心温暖干燥。似有若无的,不知余留在了她的皮肤上还是心上。
她又说:“反正我总是一个人了。”
俞新蕊呵一声笑了,接话道:“哎呀,小玥,你可知道,大学不恋爱,简直是浪费生命呀。你要不找男朋友,那多少人该伤心呢。”
江玥觉得自己快透不过起来,她看看江珺,他只是笑着,不说话。江玥咬咬唇,再也受不了这样与他们走下去。她胡乱扯了一个借口,说自己和室友约好了下午去小放映厅看北野武的专场,要赶不及了。
她想甩身就离去,俞新蕊却还微笑着问:“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她说“我们”,说得那么自然。
她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就在刚刚过去的桥那边。我走了……你们可以往前再逛逛。”
江珺抬腕看看表,说:“算了,我们也得走了。现在出发,差不多五点能到曲城。”
俞新蕊笑道:“是呀,我爸妈肯定早在等着了。”
江玥眉头拧了拧,一瞬又松开,“那么一路顺风,小心些开车。”
后面那句,她是特别转向他说的。他要去见这个女人的父母?!江玥抬眼向他求证,她是宁死也不肯再对他们泄露出一分惊讶的神情了。她只向他最后再看一眼,他依旧是没做任何的回应。就像他不解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俞新蕊这个人,他是怎么认识她的,短短时间内竟然亲密如斯。
江玥心里充满了疑惑,然而他不是会向她解释的。
他本就是深藏不露的人,从不对人多解释什么,何况是他与女人的感情事。在她的记忆里,江珺从未对她有名有姓地说过哪一个女人。她曾留心观察了那么久,到今天,对他的感情世界,她知道得还未必会比俞新蕊多。
江玥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她觉得失败,觉得受伤。于是在道过再见后,她急急甩身离开。
走出几步远,江珺从她身后追来。站在她面前,他是那样高大,像一株永远可为她挡风遮雨,可让她依靠休憩的大树。
“玥玥。”他叫。她便仰起脸。
“傻姑娘,开心些。”他仍像从前那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人年轻时总把一丁点的烦恼不如意看得天一样大,其实也就是个不如意的烦恼,谁都会遇到。别把它看得太重,都会过去的。别再担那么多的心,也别钻牛角尖了,好不好?多找朋友玩……以后你会知道人生里再没有这么好的四年时间。”
江玥想,他应该早就看出她不开心了,却一直无动于衷,临到要走了,才觉得不忍心,才想起要安慰。然而,他能说的也只是这些,没得再多了。她一路捂住嘴,跑到宿舍时,一头扑到在床上。胸口如被钝刀割过,令她尝到异常的痛楚滋味,她想要大声呼痛,但最终只是将脸埋入枕头,发出沉闷的压抑的呜咽。
眼泪收不住地往外淌,她伤心极了,也惶然极了,想自己与他之间,连一段自然正常的对话都难以再有。他的欲言又止,她岂会不明白。
江玥嫉恨俞新蕊,她可以平视他、忤逆他,而自己只会是装作“好,怎样我都可以接受”。她在别人面前,包括在他面前都是无比的自尊,其实江玥很清楚那是因为自己太自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