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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风过水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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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过水无痕
第二日风敛月起身梳洗过,估量着陆无眠和徐云帆应该也醒来了,她便过去轻轻敲了敲他们卧房的门,过一会儿陆无眠将门打开一条缝,悄声应道:“云帆公子还在睡着呢。”
“喔,大概他这些日子受罪太多,不曾睡得一个安稳觉。”风敛月也放低了声音道,“我今儿也不着急吃饭,先等着你们吧。一个半时辰之后大夫要过来给他换药,你就先看着他,一个时辰之后他也该睡够了,要是那时候还不醒,你便把他叫起来。”
然后风敛月下楼来吩咐客栈的伙计,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她跟徐云帆、陆无眠三个人的早饭,而风府的其他伙计被她差遣着早早地吃了饭去风依柳家的作坊取货去了。估量着到了时间,她又去亲自敲门:“无眠?”
“云帆公子刚刚醒。”片刻之后,她听到了陆无眠的回答。
“那我先下去吩咐他们备饭,洗漱之后你扶着他下来,一块儿吃了。”
“是。”
风敛月坐在楼下的餐桌边,过了一会儿听得楼梯响动,却是陆无眠一个人快步走下来,摇头笑道:“不成!云帆公子明明已经醒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上,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说什么也不肯起床,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风敛月诧异道:“怎么好端端地今天突然又闹起少爷脾气来了?真是的,拿这个任性小孩没办法。好吧,等吃完早饭他还是不起来,我就再上去叫他。”两人吃过早餐,待了一阵子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风敛月便打发陆无眠去客栈的厨房借炉火熬药,自己亲自上楼去,敲了敲徐云帆卧房的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徐云帆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发呆,听到响动,转眼看到是她,越发要往被子里面退缩。
风敛月见状,不由得笑吟吟地道:“哎唷,都十三四岁的小大人了,怎么还赖床上不肯起来?再不起身,早饭都要凉了。”
徐云帆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忙忙地转过头去背对着她:“别吵我,今天我不想吃早饭,只想睡。”
“别这样啊,不吃东西你的身体虚弱,伤口也不会好。再说现在睡太久,晚上你就睡不着了。乖,快点起来!”风敛月又好气又好笑,放柔了声音劝道。
徐云帆把滚烫如沸的脸颊藏在被子下面,咬牙道:“不起。”
风敛月心无杂念,只当他在发小孩子脾气,又不耐烦再跟他多费口舌,当下笑道:“云帆别闹了,等一下大夫就要过来给你的伤口换药,难道你要蓬头垢面地见大夫不成?我数一二三,你再不起来,我就掀被子啰——开始数,一,二,三!”
话音刚落,她便出手;而徐云帆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想要阻止,已经晚了一步。被子掀开,徐云帆裤子上一小片湿迹,便落在了她的视野里。
风敛月怔了一怔,忙伸手把被子扔回他身上,呐呐道:“那个,嗯,你先继续躺一会儿吧。”说完就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徐云帆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不知道她是知道真相了呢,还是发生了别的误会。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他只恨不得立刻能杀人灭口,或者有一条地缝让他躲藏进去。
风敛月出了门外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料到徐云帆已经十三四岁了还会尿床……心里又是有些尴尬,又是好笑——难怪他死活赖在被窝里不肯起身呢。她回到自己卧房里找出先前给徐云帆买的换洗衣裳,本想叫陆无眠送过去,但回想起徐云帆刚才害羞恼怒得差不多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是作罢——多一个人知道,只怕他会更加无地自容吧。做好心理建设,她先把衣服送去给徐云帆更换,自己再到门外等着,估量着他已经自行更衣完毕,唤一个客栈的伙计进去服侍徐云帆洗漱。然后再自己动手用托盘把饭菜端进卧房里,道:“时间来不及,你就在这里快些吃了早餐罢。大夫马上就要过来了。”
徐云帆低着头“嗯”了一声,心乱如麻,哪里管得好歹,把她拿来的饭菜都胡乱咽了下去,脸都差不多埋在碗里了。风敛月见他羞愧尴尬,自己也讪讪的不好意思,斟酌着词句叹道:“慢点吃,莫要被呛着了——反正我比你年长四五岁,算得上大姐姐了,不是有句俗话说过长姐如母么。依我看来,要是常有这样的事情,还是得让大夫来看看才好,不过等下要来的大夫是专治疡科的病的,等下换药之后还是让无眠再出去请个小儿科的大夫过来……”
话音未落,徐云帆马上剧烈咳嗽起来。风敛月哭笑不得,忙过去要帮他拍背好过一点儿。她的手一搁到他背上,徐云帆立刻像被烙铁烫着了那般浑身一颤,回手推开她的手,一面咳嗽一面艰难地说道:“你……你不要碰我!”
风敛月呆了一呆,只能收回手去一声不吭。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安心在屋里等大夫过来罢,他很快就要到了。”
她正准备出门,却被徐云帆叫住。
“等等!”徐云帆咬牙,“我……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你和我爹……”
“有什么问题,等换完药之后再说吧。大夫随时都会过来的。”风敛月皱了皱眉。
“不。”再等一会儿的话,他害怕自己就没有了询问这个问题的勇气。徐云帆手忙脚乱地伸手一拽,正扯到了风敛月的腰上丝绦,恰恰风敛月正要走开,两个方向一较劲,丝绦上的结子便被解开,幸得风敛月回过神来一把回手掩住衣襟,才没让身上再无束缚的罗衫门户大敞开来。
“云帆,你干什么!”虽然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但这般情形还是让风敛月又惊又窘,后悔今儿早起束腰带时图省时随便了事,若是弄个复杂的花结,也就不会出这样的尴尬事情来了。
徐云帆慌忙松手。此时门上恰恰传来叩击声。风敛月连忙整理好衣服去开门,正是大夫过来给他换药了。大夫前脚刚走,风府的伙计又赶着车马回来,风敛月自然又忙着去清点察看,倘若挑出残次品来不独要批评伙计办事不力,还要亲自拿去风依柳那边要求更换。于是这几天下来,风敛月忙得团团转,更别说跟徐云帆独处交谈了。
“徐云帆今儿怎么样?”虽说没时间精力去理会,但风敛月并不是把他置之度外了,一面核对账目一面问推门进来的陆无眠。
“伤口已经快要收口了,不过大夫告诫不要让他走动太多,等完全长好了再说。”陆无眠帮她把油灯的灯芯剔了剔,“他这几天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实在是闷得慌。”
“哦,那你明天去市集上帮他买两三部书来给他解解乏罢,事先问一下他爱看什么。”风敛月搁下账本,一面掏了块银子给他一面笑道,“顺便也给你自己挑几本来,买完书剩下的也不用还我了,算是奖励你这些天辛苦照看着他。”
陆无眠离开流云细雨楼之后在风敛月家的绒线铺上当文书,绒线铺上包了食宿,平常每个月的工钱一两五钱银子,其中的一两二钱交去偿还他所欠风敛月的赎身钱,只留着三钱银子备日常之用。风敛月虽说是认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但见他这般行事也不禁叹惋:“他这样贫贱不移宠辱不惊的性子,着实难得,只可惜没能托生在个好人家。我以前常抱怨自己生来不幸,但比起他来又算得了什么。”她知道陆无眠先前颇爱读书,如今手头紧不能随便置买,而她作为一家之主又不能随意赏赐乱了规矩惹人误会,恰好眼下正是一个机会。
陆无眠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心中十分感激,于是也不推辞,笑着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几天之后,风敛月一行人离开薰州,除了风敛月所乘的马车,其他车上都被各色各式的丝绸布匹塞得满满当当的。风敛月不打算再额外花钱买一辆新的马车给徐云帆乘坐,反正她所乘的马车也足够宽敞,便让徐云帆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可徐云帆大概是因为上次不小心冒犯了她觉得不好意思的缘故,总是尽量缩手缩脚离她远远的,头垂得快贴到胸口去了,问他十句才答一句。风敛月觉得十分无趣,只好以“陪云帆谈诗”的借口把陆无眠也叫进车厢里来,这些天的行程才不至于太过沉闷。
一路无话。待来到霍州和泠州交界处,风敛月吩咐车队兵分两路,一路人先把货物运往霍州,她则亲自把徐云帆送回泠州。
“现在我们穿过这锁云山隧道,很快就要到你家啦!”
对着笑逐颜开的风敛月,徐云帆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陆无眠忙在一边笑道:“只是这隧道十分难走,又黑又长的。”
“能有这条隧道走已经不错了,否则得要多绕六七天的路呢!”
正说话间,车队已经进入隧道,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伙计奔过来禀报说前头有一段路被岩缝中漏下来的水弄得泥泞不堪,人走马行也就罢了,大车碾过去恐怕会陷在泥坑里,建议派人去弄些野草树枝石块来铺设好再驾车经过。
“好。为了省点时间,车队里只要是男的都去做吧,快去快回。”
于是陆无眠也下车跟着其他伙计一起去忙活了。车厢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里,只剩下风敛月和徐云帆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很安静,听得见彼此的细微的呼吸。百无聊赖中,风敛月蓦然回想起了几年前,十五岁的她也曾和一个少年这般相对默坐着,同一处地点,同一辆马车。
秦将离。
她以前几乎不怎么想起他,因为毕竟并不是什么愉快光彩的回忆——她为着一己之私诱惑了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遂即又翻脸把他给气走;因为觉得他们根本就是露水情缘的关系,所以事后也不感到内疚或者太多惋惜。
但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多,她开始反省了,内疚了,觉得自己当初过分了些,觉得自己亏欠了秦将离一句对不起。但人海茫茫,她又能上哪里找他道歉去?若是她能有这个本事找到他,还不是一样能找到渺无音训的齐苏木吗?
也许,这就是上苍给她的报应吧。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风敛月缓缓地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车厢壁上,一片沁凉。
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过来,摸索着触到了她的衣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你……”
“怎么,有事吗?”风敛月摇了摇头,把一切往事甩在脑后,用平日的平静口吻问道。
在黑暗的掩护中,徐云帆深深呼吸,凝聚起了所有的勇气。
“我……先前有下人说闲话,说你和我爹爹……和我爹爹……所以我那时对你多有冒犯。”他支支吾吾半天,终究还是没有明着说出口,“我一直想问你,真的有这回事吗?”
风敛月微微一怔,不答反问他:“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徐云帆苦恼地抱着头,“我脑子里乱得很……我先前一直都很厌恶你,敌视你,但你救了我,我又感激你……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还做了那样的梦,自己在梦里居然……徐云帆回想起来就觉得羞愧懊恼难当,觉得自己很不堪。倘若她真的确认和父亲有私情的话……徐云帆不敢再往下想。
虽然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但风敛月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涨红的脸蹙紧的眉,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先前摆出一副迷恋陆无眠的作态,是为了在徐云帆心中播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她并不指望这样就能彻底完全地洗白自己在徐云帆心目中的印象,但至少可以让他觉得,她就算真和他父亲有过什么,至少不是她自己主动的,自甘堕落的。
现在徐云帆年纪还小,再怎么恨她恼她,只能对她做些孩子气的恶作剧罢了;可等到以后他长大成年后接管家业或者考取功名,徐岚卿要不管事或者去世了,他要报复她容易得很。所以先前风敛月这般卖力地把徐云帆救出来,除了七成的同情之外,还有三成是考虑到她将来和徐家的关系。就算将来徐云帆还对此耿耿于怀,但有这颗种子在,加上她这次救了他的恩情,也应该不会当真对她下狠手了。
可惜徐云帆毕竟还没有长大,沉不住气问出这个傻傻的问题来,逼着她明确表态:有还是没有,是抑或不是?他不知道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不知道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明着说出来比较好。
而她,又何必去生生揭开自己的伤口,坦白告诉眼前这个在蜜水罐里泡大的少年真相往往是鲜血淋漓?
他不会懂得的,至少现在不会懂得,她也没有这个必要和义务去让他懂得。
“你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吧——我可以发誓,这个故事里绝对没有一句假话。”她刻意地顿了顿,感觉到徐云帆绷紧了浑身的神经凝神聆听,于是继续说下去,“很多年以前,泠州有两户邻近的人家,一户生了个男孩,一户是女孩,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相恋慕,情投意合。只可惜那女子被她的父母许配给了霍州的另一户人家,父母之命不可违,只得跟那位男子忍痛分离。”
“后来呢?”听到“泠州”、“霍州”两个地点,徐云帆若有所悟地追问道。
“两个人都成婚了,成婚后都过得非常不幸福。那男子的长子出意外夭折,他娶的原配夫人也因悲痛而发疯;而那女子也受到丈夫的冷遇,身为正妻却要被丈夫的小妾欺负折磨。”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个女子在悲伤悔恨中死去,过了十年十几年,那个男子一直不能忘记她。那个女子和她丈夫所生的女儿家里生意出了岔子,四面楚歌的时候,是这个男子念及旧情,看在已经去世的恋人份上,借了一大笔款子给她的女儿,此外还多有提携。有了他的帮助,那个女子的女儿才得以重振家业,并把当初那个男子以很低的利息借给她的债务全部偿还完。”
片刻的沉默,然后徐云帆微颤的声音响起:“你……你所说的那个痴情的男人,莫非就是我爹爹?”
“倘若当初我娘能够跟徐叔叔在一起,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了罢——不过,那样的话这世上也不会有你和我二人出生了。你说是吧?”
徐云帆没有兴致去回应她最后一句的冷笑话,垂头默想了半晌,才低声问道:“爹爹是因为看在你娘亲的情份上,才愿意帮你?”
虽是疑问句,却有九成是肯定的语气。
风敛月的嘴唇边绽开一抹会意的微笑。无端端地做煞风景的事,从来不是她的作风。
“是。”
最大的谎言,是说谎者自己也相信这就是真相,或者说,愿意相信这就是真相。
“你……长得和你娘很像吗?”徐云帆忽然想起,秋心娘子说过,萧莞尔长得像那个把自己爹爹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那时他曾经以为,她所指的是风敛月。他的母亲叹息说“前门拒狼后门迎虎”的时候,也是愤愤不平地认为萧莞尔能够成功上位是因为沾了风敛月的光。
“倘若不是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像我娘,这样不合常理的举动徐叔叔十有八、九是不会做的吧。”风敛月淡淡地回答。
借着火把的照明,伙计们忙忙碌碌,在烂泥地处垫上些碎石,再铺上一层草杆树枝,但这样还是不够。陆无眠转身走回来,敲了敲马车的窗子禀报:“姑娘,不行,待会儿马车碾过去恐怕还是会陷进泥里。”
“没事的,我下车步行,少一个人的份量也轻一点,万一真陷着了也好把车子推出来。”风敛月并不想再和徐云帆单独相处下去,很快地穿上鞋子,把手搭着陆无眠的手臂下了车,“云帆,你脚上的伤口还没好,还是留在马车上吧。”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正要走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徐云帆的声音。
风敛月回头望着他,微微一笑,目光里一片沉静和坦然:
“都是真的,没有一句假话。”
“姑娘,走这边,小心些你的裙子。”身边的陆无眠牵着她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不时出声提醒要她留意脚下的石头或小水洼。虽然点着很多火把照明,但隧道里还是光线昏暗;车轮滚动的扎扎声,马蹄踏过泥泞的啪啪声,与伙计们的说话声搅和在一起,在这个狭窄而漫长的空间里引起了回音,一片混乱的喧嚣。
风敛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下来,在这个没有人会注意她的时刻,她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伪装什么。
徐云帆那个傻孩子。
他苦苦追问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想向她索取真相,私心里还是需要她的否定,需要她告诉他,她和他的父亲之间是清白的。
而她跟徐云帆说的故事,的的确确没有一句是假话,只是省略掉了很多很多至关重要的细节而已。
风敛月的嘴唇微微地翕动,对自己无声地说完了这个故事的末尾:
“为了填补得不到的空虚和缺憾,那个男子在很多女子身上寻找过她的影子,包括她的亲生女儿。他对她们的确不错,但对他而言,她们不过是人偶,会说会笑会迎合的人偶罢了。可是,再怎么逼真的人偶,终究是形似而神不似,所以他从来不曾心满意足过。他所失去的,还是永远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