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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慈光对坐 ...

  •   赤足,雪衣,乌发,飘飘洒洒,梦魅一般回环往复。
      最后场景消融,颜色褪去,一切声与光都了无痕迹。

      唯有那人抬起眸来,犹带泪意。
      长夜灯火下,有雨打梨花。

      一盏而已,却是夺魄之盛。
      ……

      王述猝然惊醒,待想清楚自己这一夜来所梦所思何者之后,不由得以手扶额,狠狠拍了两下。原本是不该见到的东西,既然不幸见了,便该像个正人君子一般忘个彻底,如何自己倒像个登徒浪子一般,在脑中演练不休。

      对自己深感不耻,王述十分不悦地绷着脸,下了床,穿戴既整,抱了案牍出门。

      一出门,看见旁边灯亭屋门前戳着个人,正在那里关门。似乎是听见他出屋的声响,僵着身子转过来,却是连看他一眼也无,只垂头看地,严正至极地礼了一礼。

      仿佛夜中梦魅成精,幻象纷沓而至,王述一蹙眉,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了。

      见他走了,何喜肩头一松,轻轻嘘了口气出来。昨日夜半扰人,与王述深夜相对,真乃极尽平生尴尬之能事。她素日在家中,与郎昭那般要好,可就连廊昭也不曾看过她的哭相。如今嚎啕大哭,鼻涕眼泪齐飞,俱让王述看去了,自己怎么想怎么不得劲,这是其一。再有其二,王述见她深夜痛哭,会不会误以为她乃是个哭包,亦或是娇气包,又平白生出许多偏见来。

      想得愁苦,简直头都要愁秃了。自己竭力排解着:罢了罢了,先把差事当好是正经,再说了,我已然被发配到万古一墨阁去坐冷板凳,王述就是再有八竿子的不满,估摸着也使不到我身上来。

      一边排解一边往楼下走,此时底下板声三击,开早膳了。

      何喜哭了半宿,眼睛肿得不成人样,跟核桃也所差无几。若此刻再去膳堂,落进众人眼里,难免又有许多口舌。她打定主意,不往膳堂去,自己裹了几块糕点藏在袖中,便出大铜楼,过拱桥,往万古一墨阁中去了。

      去到阁中,已然有位老阁人等候在内,在小选未行之前,便是这位老阁人负责打理万古一墨阁中诸多琐事。如今既然书律人何喜来了,万古一墨阁便闭了一日阁,这老阁人将阁中诸事交接与她,待交接完毕后,已经是午后了。

      站在楼中,举目四顾,只见这万古一墨阁中书盈四壁,浩如烟海。人在楼中,对着周遭书山,越发渺小下去,沧海一粟般。书阁之中,又有条案坐席罗列窗畔,挑了窗,外头天光照来,越发衬得窗明几亮。

      万古一墨阁中,书律人自有座次,就在入得书阁的左边拐角上,围了桌案。先前的老阁人已将自己的私物收拢了去,只剩空荡荡的桌案并一堆未曾登记入阁的新书。

      书阁之中书籍造册皆有编序,编序又各自对应着书架,略显繁琐,所幸何喜往日在府中理库,也是一般规矩,故而上手得还是挺快。站在原地,将桌案上半人高的新书看了看,何喜暗自盘算,索性就趁着今日闭阁,将书目理清,放入书架中罢。

      不理不知道,一旦亲自动手理了,才知阁中藏书之杂。算筹之类的书便不必提了,更有天工百物,山地随行等等,登到后面,竟连佛家经典,道家法说俱都出来了。

      天气已冷,何喜在书梯上爬上爬下,居然闷出一身汗,丝毫不觉得冷,只隐隐觉得里面贴身的小衣都沁湿了。下了梯,倚在书架旁,不由自主长长叹息一声。

      书阁寂静,这一声叹息倒显得十分突兀清楚,惆怅万分似的。
      她没骨头似的倚着书架,视线空空地盯着下面的黄杨木地板。

      正不知所思之际,一双男靴跃入眼帘。
      再往上,深色袍服,绣鹤叠山。

      脑中一紧,腰板一挺,跟上了发条似的,何喜整个人都绷起来了,笑颜以待:“大……大人,您找什么书?”

      心中暗苦,今日不是闭阁了么,怎么这位还来了?

      王述目光从她身上草草掠过,视线一跃,在她身后书架上逡巡,“不用你。”
      “大人,我帮忙找罢。”何喜本着当好差事的心情道。

      王述没看她,仿佛在虚空之中被某种钩子勾住了全部视线,连半点余光也无暇分到她身上,直截了当的:“汝身短。”
      “……”

      半晌,他的目光一定,高高伸出手来。书架之间本就空隙狭小,原先二人错身而立,还算有些空当。这会儿王述突然抬手,又朝她走进一步。何喜避之不及,往后竭力一贴,隔着秋衫,都感觉整个背部被后头书架的木棱硌得难受。

      空间狭小,他抬手时宽大的袖扫过她耳畔,那股子冷香又山水分明袭来鼻尖,何喜摒住呼吸,猛地转身,往外一迈,逃之夭夭。

      心中急跳,受不了了,那香简直太招人了,再多闻一刻,她就要当场扑上去狼嗅,王述可就清白不保了。他那种深夜被姑娘看见,第一件事是拉紧自己大氅的人,若被生扑了,还不得拉个绳子上吊去。

      不过一瞬的功夫,王述垂手,手上拿了本书,也走出来。依然目不斜视,错过她,目标明确地往窗边条案走去。

      王述坐在窗边,看了一下午的书,不时在阁中走动找书。眼见着天儿见黑了,光线渐弱,何喜正琢磨着要不要送烛火过去。那厢王述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连忙不再窥视,眼观鼻鼻观心对着自己手上的书册,装作格外认真的模样。眼睛没看,耳朵却灵得落针皆闻,王述的脚步声在她桌案前停了一下,随后渐渐远去了。

      抬头一看,桌案上放着一本书。书是摊开的,没有合上,古朴书页上面一句佛偈赫然: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何喜一怔。

      先前条案上摆了好几本书,他都自行一一拿去架上还了。只剩这一本《严华经》,是当真不知道放哪里?还是来,开悟她的?

      不知不觉地,何喜对王述,攒了三分的好感。几日书阁中待下来,发现王述极其喜好看书,然而他又是个案无留牍之人,故而白日办理公务,到了晚间方来阁中读书。

      这日天色昏暗,何喜正欲出楼时,迎面匆匆而来的王述,她往旁边肃立揖让,只听得王述道:“天也黑了,你自去罢,我有阁中钥匙,待会我锁门便是。”

      何喜饿得肚中发慌,正要去膳堂祭奠下五脏庙,听他如此说,哪有不肯的。欢喜应了喏,只立在门边,看王述在窗边老位置坐下。

      正待抬脚走人时,又看一眼,窗边条案上烛火微弱,并不十分明亮。只是王述沉迷书海,并未发觉。她略一勾唇,走到自己桌案旁,拿了底下的烛台出来,点了蜡烛,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烛台轻轻放在条案上,案上咫尺地盘,被照得通亮。王述依然垂眸看书,恍然无所觉。

      “银两巨硕,南北搬运,既险且艰呐。”何喜不欲打扰他,正欲悄然退下时,只听得男人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此乃旧道也,守成不得,当弃。”何喜以为男人在和自己说话,轻声回答。

      男人蓦然抬头,目光准确地投向她,那种从栅栏里看人的眼神又出现了,紧紧盯住她,眼中圈出她的影像,“你说什么?”

      “咳……”何喜咳嗽数声,“下官失言了,下官这就走。”

      笃笃。

      王述骨节微屈,敲了两下条案,他命令起人来非常自然,毫不涩滞,已经成了习惯一般,“坐着。”

      何喜膝头一弯,立刻在条案另一侧,端端正正坐下。
      “ 你方才说什么?”王述再次发问。

      “下官听闻大人方才口中之言,仿佛在叹息银钱南北流通之艰险。一时想起两件事来,其一是,下官有次路遇乞儿,正欲施些银钱,谁料周身翻遍,竟是找不出半分银钱。盖因银两携带不便,常交由家中仆人代为携带,施乞不成,一时竟闹了个笑话。还有一件则是,下官家中每逢年下置办年货,若是南下采办,家中管家便要先备好银两,以车拉银两一路南下买货。有一年道途不顺,途中遇匪,那年货没办成,年礼没着落,只在京中四处搜罗。后来实在没法子,府上长辈亲手写作书画,厚着脸皮四处送了……因此,私以为,实银往来不便冗余之至,若能有新道取而代之,真乃造福四方。”

      那厚脸皮四处赠墨宝的,自然是郎承。

      两人对坐,烛火跳跃下,彼此眉眼清晰可见,王述垂着眸,长长的睫羽投下根根分明的阴影。他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不知为甚,仿佛是错觉一般,何喜莫名觉得他内心仿佛有一个阴霾的漩涡,不断旋转,湍急,甚至,越演越烈。

      许久,他启唇,“你……”

      话音未落,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疾奔到二人跟前,扑通跪下,双手呈上一卷,粗声道:“大人,霸州急报!”

      灯花一爆,明灭间卷头血书二字一针见血扎进眼里——

      匪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慈光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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