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下）》邓彣

14、第十四章

　　皇帝随口说了声好，经过常秀身边时，不仅闻晟身边的大太监李吉宝侧头瞟了眼他，便是跟在闻晟身后的几位皇子，也不由多瞧了几眼——以前在崇学馆里虽是常见的，但这会儿功夫，倒真不知道这个奴才哪里竟入得了皇上的眼，值得夸一声好了。

　　因今日是中元节，崇学馆里也放了课，这会儿祭祀结束，闻晟不急着遣几个儿子回去，只先都一并带回了乾泰宫。

　　刚过了祭祀，闻晟也没有考较儿子们功课的意思，于是，一路走到乾泰宫，他都在和几人闲话家常。

　　大皇子闻致和二皇子闻敦是今年将要出宫开府的，在问过两人出宫后的打算、准备如何管理府邸以后，闻晟又开始关心起二皇子的亲事来。

　　二皇子和大皇子同年，只是月份偏小，按理也该同大皇子一般已经娶亲立妃了。如今他尚未成亲，却是因为未来的二皇子妃邢氏，其祖母于去年病故，邢氏尚在一年齐衰期中。

　　邢氏乃正二品镇国大将军邢威远的嫡长女，闻晟当初为闻敦定下这位二皇子妃，王嫔很是欢喜了一阵，之后一连又往皇后宫中跑了好多天。

　　若不是有皇后从中撮合，以王嫔一个嫔位，很难为二皇子谋划到这么好的如意人选——有个正二品大将军的岳父，闻敦以后的底气可不是更足些了？

　　只可惜好事多磨，定下了个如意的二皇子妃，没想到刚过了纳采，邢威远的母亲就因病亡故了。于是，不仅是二皇子的婚事被耽搁了，便是邢威远大将军也因要为母守孝斩衰三年而暂时卸了兵权。

　　好在邢氏孝期即满，钦天监已算出了吉日，明年开春，二皇子将会在自己的宫外府邸迎娶正妃。

　　皇帝在和两位年长的皇子说着闲话，闻牧两只耳朵听着，思绪却不由飘到了其他地方。

　　是个好的？

　　父皇倒何曾关注过皇子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了，不过是上次见上一面，挨了顿板子，便是一个好的了？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了什么缘故？还是往年里没有注意到，倒是一顿打引来了父皇的目光？

　　闻牧心中的犹疑也正中了其他几位皇子的小思量——皇帝金口玉言，便是他平日不说话，旁人都要私下里揣摩了他的意思，何况他这回是实实在在地夸了个人。

　　暂不提听到闻晟话的几位皇子心里是如何琢磨的，在乾泰宫磋磨到晌午，又一并吃了顿粗茶淡饭——历来规矩，中元节需吃得素朴，午后，闻牧便带着随侍回昭阳殿了。

　　回到殿里，闻牧要午休，常秀照例唤了人进来侍候主子洗漱更衣，待一切打理完毕，常秀看了人将东西收拾下去，再回身的时候，却发现主子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常秀只心下猛地一跳。

　　上午闻晟是在台阶上说话，因离下面等候的宫人们距离远，常秀并未听见那句夸赞，是以，他并不知道，因为皇帝夸了他句好，他主子的心里已经不知转过几遍弯儿了。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不清楚原因，虽然觉得主子的表情现下并不算很好，但常秀自觉自己最近并未出什么纰漏，于是，还是上前主动开口询问道。

　　“你怎么越长越丑了！”闻牧目光突然收敛，跟着又撇了撇嘴，冒出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儿。

　　常秀闻言，面上先是一呆，然后便不由抬手探上自己的脸颊摸了摸——越长越丑了？

　　别说他平日里为了伺候主子，根本很少有照镜子的机会，便是能照了镜子，以那铜镜照出来的人脸，叫他想分辨出自己是不是越长越丑了，也是不容易。

　　况且，谁没事会整天儿对着个镜子看自己是长好看了还是长丑了？他一个内监，要成天里关注自己的容貌做什么！

　　“眼睛变小了，脸颊变窄了，下巴变尖了，难看死了！幸好皮肤还算白，不然全没个能看的地方！”

　　闻牧见着常秀动作，再次用肯定地语气细细地描述了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内侍“变丑”的地方。

　　其实，闻牧这明显是在鸡蛋缝里挑骨头了。

　　常秀才到昭阳殿的时候，不过九、十岁光景，脸上还有着年幼小童的明显痕迹，双颊上带着点点婴儿肥，明亮的眼睛大大的，小黑扇子般的眼睫毛扑闪扑闪，衬得一双琉璃般的眼珠子尤其璀璨。他的下巴原本就尖，只是因着稍稍的婴儿肥，却又尖得有些圆润，加上他身形偏瘦，嘴唇粉嘟嘟的，肤色又白，脸颊上虽有着点肉，整个人却并显得胖，只让人觉着一种乖巧的精致清秀。而他眉尖的那米红痣并未破坏这种精致，反是为他整个人添上了一韵灵动的神采。

　　如今，常秀跟着闻牧已快五年，不仅是闻牧在这几年里，因着常年习武而个子拔高很多，便是常秀，个头儿也明显长高了不少，虽比不上闻牧，但若比起民间同龄少年，他的个头也算是高的了——去势后的少年，身体多少会起些变化，有些人会变得容易发胖，有些人个头会长得更快些。

　　这便如同民间被阉割过的牲畜，体重身形都会有明显的增加——毕竟是刻意改变的身子体性，多少都会对之后的生长产生些影响。

　　于是，在长个子抽条儿的时候，常秀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许变化——并非如闻牧所说的变难看了，只是不再像儿时那般带着些圆润的清秀乖巧。

　　眼睛变小了，是因为眼角长开了，眼尾变得越发狭长，于是，原本圆溜溜、毛茸茸的大眼睛就变成了眼角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尤其他眼珠子又比寻常人更黑些，于是，笑起来的时候，便越发显得水光潋滟、明眸善睐。只他不常笑，又总是躬身垂首，眼神往下，所以，眼睛倒显得比以前更小些了。

　　至于说脸颊变窄了，下巴变尖了，自然是因为渐渐消退的婴儿肥让他整个面儿上肉变少了，轮廓变得更明显了。

　　概言之，他其实只是随着个条儿长高，脸上也慢慢褪去了少童那种雌雄莫辨的乖巧精致，而开始慢慢显现出一种男孩子的漂亮隽美。

　　闻牧说话时，不由又仔细打量了一遍站在那儿呆呆摸着自己脸颊的常秀，然后，似乎又有些气弱地接着道：“长得还没个和尚好看！”

　　常秀这回更是迷糊了，虽然今儿在奉先殿的台阶下，他也看到一个俊美的年轻僧人送皇上一行人出了殿门，只好好儿的，怎么又扯到和尚身上去了？

　　其实，这只是闻牧说自己的小内侍难看，一时说得没底气，随口牵出来的一句话，只这么说着，再想起上午那个年轻和尚的面容，突然发现，常秀的眉眼之间和那僧人还真有点相似，只那个叫法恩的和尚眼角不如常秀微微上挑，面上轮廓也深些，倒显得更为温和俊逸。

　　也不知道常秀以后长大了，是不是会比那和尚容貌更加隽秀。

　　发觉主子嘀咕过一句之后，眼睛就有点微微走神，常秀已是将手从脸上放了下来。

　　“所以，原来主子今儿是见到了个好看的和尚，便嫌涵秀不好看起来了。”

　　常秀说话时，嘴角还带着笑意。这一笑，方才刚被闻牧说过不好看的眼睛也弯成了一抹下玄月，却是显得格外灵动。

　　这回，闻牧更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无来由了，随即，他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本宫要午休了！”

　　说着，他便开始往寝殿里走去。

　　常秀听闻牧这回连“本宫”都出来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上午除了进奉先殿，其他时候他都随侍在主子身边儿，也没见有什么惹得主子不快的事儿啊，难不成是在奉先殿里祭祀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竟让他火气憋到现在？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他也只跟在闻牧身后，伺候着这位不知在生着什么气儿的主子，进去午休了。

　　……

　　中元节又称鬼节，据说这天里鬼门关大开，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来到阳间。萧贵妃因觉儿子尚未成年，总怕小孩子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况这又在皇宫，宫里冤死、枉死的孤魂野鬼不知凡几，谁都说不好会不会真就撞到煞气，是以，自进宫以来，每到这天，闻牧历来的惯例都是上午随皇帝在奉先殿祭祀，下午去萧贵妃处陪着母妃礼佛。

　　今日也不例外，一觉起来，闻牧便去了飞霞殿，在贵妃处一直待到太阳落山之前，用了晚饭，又很喝了两杯酒——都说饮酒之后，人身上火气旺，带着股子烈性，一般鬼魂不敢沾。然后，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便又被贵妃撵着回昭阳殿了。

　　临走之前，贵妃不仅再三叮嘱让闻牧晚上别出门，只在殿里好好呆着，还加派了侍卫护送他回去——信佛之人大多更信鬼神之事，萧贵妃也不例外，一到中元节，她便觉着阴气重，偏偏后宫之中，除了皇帝、皇子，其他不是女人便是没多少阳刚之气的太监，唯有宫中的御林军，身上的阳气倒还重些。

　　闻牧是不大信这些的，年纪小时，他听贵妃的话，倒还规规矩矩，现在大些了，却是越发不耐这些在他看来有些莫名所以的作兴了。离了贵妃处，带着随侍和一众护卫，他先是往昭阳殿的方向走，等离飞霞殿有一段距离了，他却是脚步突然一转，直接就往北边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