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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灼灼其华【陆】 ...


  •   整整两天了。在凌玥琦不容置喙的严令之下,冉行被禁足在自己的居室内,除了睡便是吃,连泡个澡都不许他下楼去汤池馆,一律由仆从自后厨提热水上来。更有甚者,还将他外出可穿戴的正装外衫一并收走,软底履都没留下,仅余几双熟皮袜袋与他便于在屋内行走,颇有些闺阁锁卿娇的意味。
      对于这般的乏味无趣,冉行自己倒非不能适应。他自小体弱,在府中亦是深居简出,很是耐得住清寂。不过强迫同自愿则是别样心境了,更被隐匿暗中不可见的眼睛盯着防着,时时犹如芒刺在背,便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
      而见日间从冉行房内撤回的餐点竟剩了不少,凌玥琦气恼之余自是歉意更多,明白小弟是烦闷了,不思饮食。但放任自由,他亦是难为。话说开了,他仍是怕,仍是不敢不舍不愿意,他始终想冉行只是小弟,不是江湖里的冉爷。
      太平无事,得闲半日,凌玥琦不由自主走到了冉行屋外。想不出新鲜的话题说与他消磨打发,却还是伸手按上了房门。未使力,恍听得内中传来笑语。片刻失神,以为错觉,凝神细听,确有多人陪着冉行说话。再分辨,三男一女,于他倒都非陌生。
      凌府暗队千人面建制简单,天地玄黄四阵,分七十二队,九队为一股,两股合一阵。原设四阵使,因暗队多行诡事,总以小队为单位化整为零,股长协调绰绰有余,十年前便由冉父废四使,总管以下股长倒成了最高一级的干部。
      此刻房中在列,乃是股长长喜、飞琼,雪枭队长吴愁,和郊狼队长楼远,年纪皆不大,却已算老人了。雪枭主长途夜袭,郊狼主截杀,都是常年随在冉行身边护从的小队。而长喜和飞琼均为两年来新晋的骨干,这些人里长喜年纪最长,也只二十有一,才比冉行大一岁。并非刻意要将千人面打造成少年军,实在江湖是非多恩怨长,血中蹚路,英雄且一茬接一茬地换,无名小卒愈加命如流星,瞬息划过人世的天宇,或许连抹光都不得叫人捕捉。
      思绪转过一匝,蓦听里间叫嚷“不敢了、饶命啊”,伴了嬉笑顽皮,当真不亦乐乎。凌玥琦欣羡之余,确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便退离几步,靠在阑干上眺望风景。
      须臾,门自里边打开了。冉行立在门内,身上只着中衣,偏着头,面未带笑,话里倒见促狭:“怪不得底下人爱盗听,上梁不正。”
      凌玥琦抱臂,好整以暇:“我可是光明正大站在这里听的。”
      冉行侧身让了让:“那你现在要不要进来?”
      自然是要的。
      一脚跨进去,凌玥琦猝不及防贴近冉行跟前,垂睑乜斜:“冉爷因何不笑了?”
      冉行气定神闲伸过手去。
      凌玥琦一巴掌拍开,有些悲愤:“给别人笑怎不见你收钱?”
      “这里你最有钱啊!”
      凌玥琦孩子气地皱皱鼻子,旋身往桌前一坐,似赌气道:“冉爷一笑千金可换?”
      冉行提壶倒茶,也不客气:“千金不必,当主一言足矣。”
      凌玥琦知他要什么,不打诨,直截了当:“没门儿!”
      冉行幽幽地叹了声。
      凌玥琦放软了语气,还来哄一哄:“再养三天,待断了这一程的药,哥哥陪你出去走走。”
      冉行未再坚持,顺从地点点头。
      这人惯是如此的。看着仿佛逆来顺受,但其实总有个前提,也许是时限,也许是利益。便好似一条无形的界线拦住了他的叛逆,人在界内,他会压抑人性中全部的斗战本能尽量去妥协。这条线,是冉行因人而异的信任托付。所以切莫骗他!越亲的人,他的界线越宽,一旦打破,他就跑远了。人远心更远,不肯回来。
      此生至今,凌玥琦尚未食言。
      此生,冉行被亲兄长骗过,被父母骗过,身边肯信的,只是琦哥。
      而他的信,也总叫凌玥琦百感交集,不敢辜负。
      片刻走神,意识转回灵台,暗自苦笑,快寻话题遮掩,便问:“方才顺了一耳朵,你要他们先改那几条,几条什么?”
      冉行直言:“规矩。”
      凌玥琦纳罕:“你预备整治千人面?”
      “不是整治。”
      “莫非你想?”
      “唔!”冉行抿口茶,如实道来,“爹在的时候便与他提过,遗憾终究未得余力好好做成这件事。”
      “你觉得如今时机成熟了?”
      “不,是势在必行!”
      凌玥琦眸色一凝。
      冉行搁下杯子,嘴角微微向上扯一扯,笑意稍纵即逝:“傅大哥、尚兄、绍泽,琦哥与人结交是真心实意,结交之人确也是百里挑一。凌家的生意要出边关,有了西北面的网络,我们自己的人员也得跟进才是。”
      凌玥琦指尖有节奏地叩击桌面,好一会儿才哧笑出声,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我私心里还是觉得爹在祁连。”
      “那就去看看吧!一边赚钱,一边寻觉叔,不耽误。”
      “真的改?”
      “改!”
      “怎么改?”
      “拆!”
      凌玥琦拧眉,一时不得要领。
      冉行起身返回里间,很快捧着两只棋篓出来,各抓一把撒在桌面,黑白子混到一起。
      “暗队暗队,当蛰伏暗处不动声色,暗查暗访刺探收集,目前的千人面却是名不符实。护从是他们,敢死也是他们,辛苦培植起来的情报好手轻易折损于无休无止的厮杀中,太可惜,太不值。”
      冉行颇有耐性,一粒一粒将黑子拣出来放在一边,随后抚掌一抹把白子全推到凌玥琦跟前。
      “既是暗队,就该彻底藏起来,生无名,葬空冢。活着也许没有选择,但死有得选,死的方式可以选。明和暗,显与藏,凌家的死士,娃娃营的孩子们,应该得到一次选择的机会。”
      凌玥琦神色肃然,静静听着。
      “我不是要琦哥当善人释放那些孤儿。所谓拆,是将原来的千人面精简。削去护从和武卫的番队另编卫营,只保留真正的暗部作为我们的触手,掌握江湖的情报。所有番队所有人员重新挑选整编,职能明确任务细分,要人尽其用。此后,愿意隐姓埋名当影子的就留下,服从暗队的一切规则;有心去江湖里崭露头角的便入卫队,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明刀明枪地折腾去。我们要让江湖看见我们是凌家,我们有财力,更有人力,无所畏惧。”
      年轻人的脸上有了飞扬的神采,眼中有火光。
      凌玥琦看得分明,心潮亦汹涌:“那是爹的枭狤,是他的理想。”
      冉行定定地望着他:“也是我爹的理想,我们的理想。”
      凌玥琦被说服了,用力点头,一声声说:“好!好!”
      慷慨志满胸臆,一时难平,各自无话,都在壮怀中憧憬,小心克制着,不许意气过早挥发。
      “这事,嗯、咳咳,”冉行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急不得,待回去后,我再细细拟一个完备的框架和计划。不过我已关照长喜先赶紧捉一个画技出众的来,将所有人的图影花名册重绘一遍。原来那份实在太差了!”
      凌玥琦会意,摆手直笑:“你不说我还忘了,确实差得很。就方才那几个,我头一回见硬是没认出来谁是谁。前番磷蛾那丫头,是叫枕月?我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名册里有她。回头一对,硬是把人尖下巴给画成圆脸,鼻梁都塌了,不知道还以为画师与她有仇,故意给她画丑了。”
      冉行也是扶额:“我都没认出来。”
      “哈哈哈哈,这可不成!人家姑娘可是你救命恩人。”
      说到人,冉行恍想起:“对了,长喜说枕月幸得未死,正于城中养伤?”
      凌玥琦颔首:“确实!当天她失血太多昏迷不醒,才叫你误会她活不成了。好在有榆叔配的补血丸,也是这丫头命不该绝,竟能活下来。可惜……”
      见凌玥琦倏地黯然,冉行不由心头一凛:“落下残疾了?”
      凌玥琦低低叹了声:“那一刀砍断了她背上肌腱,虽已接上,当个寻常人全无障碍,轻身功夫却是废了。”
      冉行神情一顿,垂眸唏嘘:“是我害了她!”
      “那孩子性子静,心思倒豁达,没哭没闹,也不见颓着。我想过,放出去是不可能的,留在总宅当个枢秘阁的执事,你看如何?”
      冉行略一沉吟,抬头道:“给我吧!”
      凌玥琦倍感意外:“你要?”
      “嗯!我那里文书多,缺个打理的,但个中牵扯又不能随便挑个人来。她出身暗队,对诸方利害关系自是明悉,能力和品行应当更可信些。”
      凌玥琦听得频频点头,终究赞同。
      于是又一桩事就着闲谈落听了。
      意识到这事实,凌玥琦故作不悦,斜睨着冉行,撇撇嘴道:“养病还不消停,成天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多思伤神,易劳你懂不懂?你这样三天后绝好不了,我可不放你出门啊!”
      冉行凉凉丢回去一句:“不琢磨正经事,胡思乱想伤心呐!”
      凌玥琦噎了噎,目光偏了偏,猛饮一大口茶。搁下杯子默了默,忽道:“正经事也未必就得是操心劳神的江湖事,小弟可以想想那些有趣的开心的。”
      “比如?”
      “比如你觉得茉华丫头怎么样?”
      冉行执杯的手悬在半空,表情有些僵。
      凌玥琦讪笑:“啊哈,那什么,我看你俩这些日子走得近,相处融洽,年纪也合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吧?”
      冉行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不答反问:“你在外头故意不进来,是没想好怎么同我提这事?”
      “也不是。一时想到的。”
      “你一时怎么不替傅兄想想?不想想同样老大不小的自己?”
      凌玥琦被茶水呛到。
      “再者,茉华喜欢的人是你啊!”
      凌玥琦手一滑,径直把杯子掉在桌面上,翻了半杯茶水。他无心去捞滚向边缘的杯子,兀自瞪大双眼活似白日撞鬼,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说什么?”
      饶是素日强霸纵横,江湖一鼎又如何?说起儿女情长事,照样乱了方寸。
      冉行眼底溢出笑意,再加一剂猛药:“我说茉华姑娘对当主爷芳心暗许。”
      “少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一会儿你自己问她。”
      “你、你,不对,不是。”凌玥琦思绪有些混乱,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就是傻愣愣半张着嘴,好像条吐泡泡的鱼。
      冉行也不再说,取了干净杯子,还与他倒了杯清水,体贴地塞在他手里。
      凌玥琦木蠹蠹喝了口水,放下手,想一想,接着喝一口。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肯定不对!”
      想了半天,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冉行幽幽问:“哪里不对?”
      “你想的不对。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了,茉华着急催我去追你回来,还跟我吵,哭得可伤心了。她满心里想着你为着你,她就是喜欢你。”
      “唉,是琦哥想岔了!”冉行一声喟叹,“依茉华的性子,她喜欢的人若是我,便不会要你来追我,而是自己抢了马赶着车追过来了。她吵你逼你,其实是想帮你。她哭,是急你之所急,怕你遗憾后悔。说到底,她的一切立场都是为你,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凌玥琦嘴已经合不上了,往常伶牙俐齿坏嘴善言的人,此刻脑子里头就好像锈了卡了不会转了,什么都想不了。冉行说的话他觉得挺有道理,可想起当日情形,他又觉得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也很有道理。他无法让一人的道理说服另一人,左右为难。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另一位当事人姗姗而来,面带笑,笑如嫣,步履生香。
      冉行觑一眼她手上的托盘,刻意道:“今天怎么端两碗甜羹过来?”
      凌玥琦肩头一耸,醒了,偏眸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茉华则一脸理所当然:“凌公子的份呐!”
      “你知道他在这里?”
      “好猜呀!去他房中没遇见人,多半是在你这里。”
      “噢,你去他房中找过他!”
      “呃——”茉华始觉尴尬,为掩窘迫,端起一碗甜羹重重放到冉行跟前,“吃你的点心!话这么多。”转头将另一碗好好捧给凌玥琦,粲然一笑,“这是你的。”
      今日以前,喜吃甜食的凌玥琦一见点心总会笑逐颜开,这会儿却是笑不出来了。非但不笑,还心慌,心乱,心惊肉跳。
      茉华道奇:“你不喜欢冰糖梨水?”
      经她一提,凌玥琦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眼自己的碗,居然发现,自己碗里的内容同冉行的还不一样。他抬头看看茉华,又瞧瞧冉行,旋即贼兮兮笑了。
      “茉华姑娘偏心啊!我只是梨水,小弟那碗倒结结实实全是桂圆红枣。”
      冉行也拿小匙搅了搅浓稠的点心,神情复杂。
      茉华依旧理直气壮:“红枣补气血嘛!闷葫芦伤得那么重,不吃好一点怎么行?你这几日上火,嗓子都哑的,喝梨水就好了。”
      冉行附和着点头:“嗯,我都没留意,琦哥嗓子是有些哑!”
      凌玥琦只觉口发干喉发紧,可仍不甘心,垂死挣扎:“那也不能他碗里全是干货,光叫我喝稀汤吧!好歹多搁几块香梨嘛!”
      茉华鄙视他:“你懂不懂啊?梨水梨水,喝的就是这化了梨肉的甜水。你看看这挂丝,还不浓?我告诉你,就这碗梨水,少说顶三枚梨。喂,你干嘛?”
      最后那声是冲冉行吼的,因他正悄悄把自己碗里的红枣往凌玥琦碗里拨。被茉华喝止,他抬起木无表情的一张脸,瓮声道:“我不爱吃甜的。”
      茉华错愕。
      凌玥琦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马屁拍马腿上了!”
      茉华瞪眼跺脚,气得扭头就走。
      待确定女子果然走远,断然听不见此间谈论,凌玥琦立即挽一副狐黠猫笑的嘴脸,得意兮兮道:“还是我说的吧?茉华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你。”
      冉行捏起他碗里的小匙也搅了搅梨水,放下小匙,语焉不详:“尝尝。”
      凌玥琦不明就里,依言舀了半匙梨水送进嘴里,顿时怔住。
      冉行吃一口桂圆,赞一声:“嗯,好甜!”
      不是他的甜羹好甜,而是梨水甜,甜腻口。碗里羹汁起胶,非是梨肉久煮成稠,而是冰糖熬过后化作的糖浆。
      凌玥琦忆起来,几天前跟茉华玩笑提过,糖水这种东西,不如嚼糖块甘甜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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