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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灼灼其华【柒】 ...


  •   酒爽人酣,春夜的风尽兴了,月尽兴了,情却未能尽。
      移步离群出得门来,方抬眸,意外廊下已有君子饮麝月,熏了一隅茶香。
      茉华没有退回去,便如灵犀叩心般,那人亦将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各自莞尔。
      “冉爷的茶香醉人呀!”
      “是你的衣香罢!”
      茉华顽皮地捉袖闻了闻:“是你的茶!”
      冉行便添杯新茶,慷慨作邀。
      檐廊迂回,茉华径直步下台来,踏着园中小径穿庭而过。月光清白,照在织入银线的丝裙上,宛如水色微波,粼粼闪烁。罗纱广袖,玉腕纤柔箍一枚冷翠的镯,凝脂温润,似裹了一层月光白的晕。佳人款款行到近前,未除履,手撑着地板轻轻一跃,坐到了边沿。
      “我们太闹了吧?”
      “哪里?良宵正好,宜豪饮相庆!”
      这一日,金陵举盛事,江湖有新闻,凌家当主凌玥琦开香行拜礼,群英结义,号九曜星君。
      而于茉华来说,倾心的一面,缘牵的初遇,伴随欲诉还休的踌躇与暧昧,道不明却分明地走过了四度春秋。
      四年里有大败湘北卞汝安的威风,有鄂东剿匪的跌宕,有大漠涉险的壮烈,外人看见了凌玥琦的意气风发,但先有挚友吕潇湘殒命,及后知交韩驳牺牲,傅渺尘、冉行、就连凌玥琦自己都在那一场场波诡云谲的际遇中数度生死,江湖人的豪气干云,背后俱是悬崖百丈,无处可退,只能浴血往前闯。光荣吗?心中却都有一片填不满的沧海桑田,埋葬了过去,收藏起天真。
      四年了,凌玥琦始终是佟茉华的客,不曾亲口许爱,不来娶她为妻。
      三指捏口杯,嗅一遍抿入唇,茉华忍不住赞:“好清甜!”偏头又望一眼身边人,也赞,“好俊俏!”
      冉行依旧淡淡笑着:“你醉了!”
      “是闷葫芦你变了。”
      “有吗?”
      “你入夜不饮茶的。”
      “只是花。”
      “你会笑了。”
      “谁人不会笑?”
      茉华歪着头想了想,转而望向天上:“我快要不会笑了。”
      冉行静静地看她。
      “我每天都笑,可又觉得其实没有笑,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笑。究竟什么是笑?”
      冉行仍无言。
      “驭风,你心里有别的人了吧?”女子仰着头,夜辉下星眸流转,有光自眼角逸出来,“四年了,你也喜欢了别的姑娘,我是不是该后悔?”
      冉行低声起叹:“悔之一字只有会不会,哪里该不该?”
      茉华忽回过头来:“闷葫芦,我美吗?”
      冉行颔首:“嗯,好看!”
      美人却未欣喜,眉间覆上落寞。
      “他也这么说,一直这么说。可他从不会似你这般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我。”
      他是酒中仙,而非眼前人。
      冉行摇摇头:“不,他看着的。不用明眼,而是心眼。”
      “呵——”茉华苦笑,“你也学得油嘴滑舌了。”
      “实话而已。你知道他心里有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他没有说过。他还在游戏,我还在等候,所有人都说他心里有我,可我几时能走到他的眼前?几时,他才肯说?”
      冉行垂眸,有些缺乏底气:“他会说的。他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确认。”
      “确认什么?我是不是女人,他是不是男人?”
      冉行抬起脸来,眸色里隐隐哀愁:“对不起!我知道四年太长了,你很委屈,也该委屈。一些话由我来说听着好像狡辩,但琦哥真的在乎你。因为太在乎,所以不敢太早把你放进他的生活里。我们是江湖人,头顶悬刃,枕戈待旦,这样的日子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过够了,都怕。若得妻儿,便只想他们是安稳的,不必担着我们的怕。琦哥不想你同我娘一样,他想跟你携手白头,不是旦夕祸福。”
      “为什么你始终在替他说好话?”茉华烦了倦了,怒意升腾,“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你总是拼命告诉我他有多好。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奇怪吗?你明明很喜欢我,为什么不把我抢走,反而要把我往情敌怀里推?做弟弟做到连女人都要让,你是傻子吗?”
      “我抢得走你吗?你会把心给我吗?”
      茉华默然,垂了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碎在月光里。
      冉行也未有言语安慰,自袖袋中摸一方巾帕,递了过去。
      茉华没有接,反而一个侧身扑进冉行怀里,将泪水全蹭在他襟上了。
      美人自投,若换一个人,换一种立场,当成好事。然而她是茉华,他是冉行,彼此不是对的人,缘深情浅,错了姻缘。
      甚至,冉行都没有抱一抱茉华,垂手静坐,只等着茉华自己平复。
      哭过一阵,茉华泪眼婆娑着抬起脸:“闷葫芦,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喜欢。”
      “那你为什么都不抱抱我?”
      “授受不亲。”
      “你在乎?”
      “你不在乎?你不怕琦哥在乎?”
      “他不会在乎的。”
      “如果你想知道他在不在乎,方法有很多,不必利用我去刺探他的嫉妒心。”
      “你……”
      “茉华,他会娶你的,我保证。”
      于是茉华又继续等待着。她不确定冉行要如何保证,甚至她也并不需要谁来保证。但冉行说了,她就可以说服自己再等一等,她需要这个等一等的理由。
      想不到,她等来的不是一领花轿,而是红封喜帖。
      冉行的喜帖。
      “为什么这么做?”凌玥琦色厉内荏地质问。
      “做了什么?为了什么?”冉行不答反问。
      “你喜欢的人是茉华,为何要娶枕月?”
      “枕月不好吗?”
      “回答我!”
      冉行偏着头,笑容无拘束,一时促狭,一时悲悯。俄而,重重地叹:“为什么你会以为,我不是喜欢枕月才要娶她?”
      凌玥琦怔住。
      “我承认,先喜欢了茉华,因为认识她在前。但先来的,未必就是最终的。四年了,茉华在等你,枕月没有等,她只是陪我,无论生死,无论我心中装着谁。她的情里从来没有自己,什么都不求。此生我也许可以遇见很多好姑娘,每一个都讨人喜欢。但唯有一个枕月,错过了,就再没有了。我也许不是最爱她,但我不想辜负她,我要娶她。这就是我的理由,不够吗?”
      凌玥琦想不出话来反驳,颓然跌坐凳上。
      冉行却不欲结束这场情感的拷问,颠倒了立场,换他相逼:“你又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娶茉华?为什么要把她让给我?”
      凌玥琦犹如落败的斗鸡,垂头丧气:“你我谁娶她都是一样的,她总是这宅子里的女主人。”
      冉行面有愠色:“一样?”
      “一样!”
      “那你可真是混蛋了!”
      凌玥琦哑然。
      “的确,你我谁娶她,她都是这宅子中的女主人。但嫁给谁,对她来说不一样,千差万别。你在羞辱她!用你的世俗门户荣华富贵轻贱她的情,你还配说喜欢吗?”
      冉行霍然起身,愤而离去。留下凌玥琦独自坐在屋内,脑海中空白一片。
      终究,冉行简单而不失隆重地迎娶了枕月。
      那一天,茉华特地携礼自金陵赶来相贺。
      那一天,凌玥琦隔着咫尺天涯与她对面相视,从头至尾没有交谈过一句。
      茉华醉了,凌玥琦也醉了,醉在别人的花好月圆里,酬她的用情,绞他的用心。
      婚礼第二日,茉华还独自返回沐昀阁。她跟冯栖蝶说会继续等下去。不等什么人,只是等。等待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变不回去了。
      一年多后,冉行得子。又两年后,添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满月摆酒,这一次茉华没有出现,托人从金陵递来一把精致的玲珑玉锁以为贺礼,远得好似外人。
      看到玉锁的一刹,冉行留意到了凌玥琦眼底掩不住的失落。花园石桌旁,他抱着两岁的长子逗弄,状似不经意地问:“几年了?”
      凌玥琦手中擎着茶杯,许久都未饮,也忘了放下。
      “琦哥?”
      凌玥琦惊了一跳,回过神来:“什么?”
      冉行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说,几年了?”
      “什么几年?”
      “茉华!”
      凌玥琦神情一滞,落下叹息。
      “八年了。”冉行替他回答。
      “不会有下一个八年。”凌玥琦仍是固执。
      “难道你预备终身不娶?”
      “我不想把她困死在这宅院里。她不该那样活着!”
      “她该怎样活?”
      “随性的,自由洒脱,快快乐乐。”
      “那你觉得她如今快乐吗?”冉行有些恨铁不成钢,“八年她都等了,女人的八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最好的年华!而你耗尽她的青春后还要继续用失望寒透她的心吗?她那样傲气的人,会孑然一身走完后半辈子,你管这叫洒脱和自由?”
      凌玥琦猛地高声:“那也好过她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活!”
      “她远在金陵就不担心了吗?你不娶她,难道她的情会变心会变,不再因你欢喜因你悲伤吗?你究竟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我不想她变成望门寡妇!不想她同婶娘一样!凌家的女人,一辈子就是等,等一个活着回来的丈夫。可江湖从来都是鲜血淋漓的,回来的也许只是一具尸首,一口空棺。我不是你,我怕了,行不行?”
      冉行直直望着他良久,倏地惨笑:“你以为我不怕?大哥、四哥,他们不怕?”
      凌玥琦胡乱抹了把脸,扭过头去。
      “傻哥哥呀,你好糊涂!这不是怕与不怕的问题,是只要江湖里还有你的消息,只要你活着,就会有一个女子痴痴地等你。她不是你的妻,但已等了八年,区别在于她等待的地方不是风铃镇,而叫沐昀阁。这名同凌家没有丁点关系的女子等了你八年,就像我娘一直在等着爹回来,难道你不该给她的等待一个名分?难道八年了还不够你走到她跟前亲口说一声你回来了?难道你许多年里患得患失,不是在寻一个归宿?她正是你的归宿啊!”
      咚——
      巨大的声响惊吓了冉行怀中小儿,他困惑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圆凳,口中咿呀着喊:“伯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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