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空之焰》冬暝

6、梦的碎片

　　脚下是无尽的岩浆，不断有热量从岩浆底部聚集，而后冲破表面化作气泡炸裂开来。蒸腾的热气几乎要将皮肤烤熟，灼烈的气流让视线都变得波动起来。
　　那个女人踩在自己的肩上，攀着岩石拼命的试图向上爬，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大人！”
　　热气流不断的炙烤着那个女人的喉咙，让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呼喊变成了嘶吼，然后渐渐化为绝望沙哑，听不出音节的怪叫。
　　一道隐约的黑影在岩浆的海洋里缓慢的移动着，那是让女人恐惧的源泉，栖息在猩红深渊底部的凶兽，拥有足以覆灭一支军队力量的成年烛焰红龙。
　　女人的脚又一次重重的踩在了自己的肩上，试图借由这股力量向上爬。然而被热流烤的滚烫的岩石击碎了她的希望，挣扎两下后她滑落到了跟自己差不多的地方。

　　于是，洛德露西娅终于有机会再一次看清她的脸了。惊恐的，绝望的，眼睛布满血丝瞪的巨大，头发蓬乱，脸上被岩石灰摸的乌七八糟，五官在热流中扭曲的犹如嗜血的妖怪，与不久前初见时那样温婉贤淑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狠狠的瞪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件百无一用的垃圾，就像此刻与自己呆在一起，是全世界最令人绝望后悔的事。而就在不久前，这双与自己相似的翠绿眼瞳还带着泪光与坚决的笑意，将自己视作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这个自称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偷偷潜进了研究所与她见面，又是欣慰又是后悔的将她抱在怀里，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将最爱的女儿送来了这里。她再也无法看着女儿承受这样的苦楚，再也无法忍受这样长久的分离，所以不惜一切的闯进了研究所，要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其实洛德露西娅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还不到两岁便被送进了研究所，每年只允许与血亲见一次面而已，而就连这一次宝贵的见面机会，来的人通常也只有她的大哥一个人。所以她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总是带着贵气高高在上的模糊的影子，还有便是自己想要叫她妈妈，却总被纠正为‘母亲大人’的训诫。

　　真正的‘妈妈’，应该就是这样子的人吧？被抱在怀里时；触碰到女人的眼泪时；被用那样珍惜着的目光注视时；被对方拉着手说要逃出研究所自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时，洛德露西娅都这么想着。
　　这就是我的妈妈，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即使将我送进了研究所，也会不顾一切将我救出去的人。
　　跟女人一起逃出研究所时，洛德露西娅是这么坚信着。

　　她们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穿越研究所北端的猩红深渊。但是只要跨越了深渊就能摆脱研究所的控制，女人这样告诉自己，虽然说这些话时那双翠绿的眼瞳中同样充斥着不安，但洛德露西娅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露西娅。”她喘着气靠在滚烫的岩壁上，亲密的抵着自己的额头，握住自己的手微笑，“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乖乖呆在妈妈的身后，好不好？”

　　而后她们被卷进了深渊中烛焰红龙的猎食范围，毁灭性的力量与铺天盖地的岩浆轻易的摧毁了那个女人的意志，她抱着自己的手抖的越来越厉害，眼睛里弥漫着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在那条骇人的红龙发出低沉的咆哮，在看见研究所那些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出现在深渊之上时，她迅速的丢开了自己，向着上方爬去。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怎么会出现烛焰红龙？！”她用沙哑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吼叫着，如同濒死的野兽，“我已经完成约定的内容了，快点救我上去！”

　　救我上去，不是我们。
　　洛德露西娅依旧按照女人之前的嘱咐，攀在岩石上，躲好不动。
　　其实她很想告诉女人，要一起逃出这里并不难，虽然要战胜烛焰红龙很困难，但运用风之元素与冰之元素的组合就能压制住火属性的红龙，安全飞离猩红深渊。但是女人告诉自己‘妈妈会保护你’，‘乖乖呆在妈妈身后就好’，她就照做，因为她渴望这样被亲人重视，被亲人爱着的感觉。
　　即使之前也遇到过无数次相似的情景，但这一次是‘妈妈’啊，连妈妈都无法相信，都是实验数据的话，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相信呢？
　　洛德露西娅咬了咬嘴唇，看着在红龙的咆哮下濒临疯癫的女人，某种熟悉的情感从心底开始渐渐蔓延。
　　其实一开始不就漏洞百出了吗？研究所那么森严，连自己都闯不出去的守卫，又怎么会让女人一个人见到自己；连每年的亲属见面会都从来不露面的‘妈妈’，又怎么会不顾一切的带自己逃走？
　　这不过又是一场测试的骗局而已啊。

　　“情感值等级突破六。”深渊的上方传来那永远一成不变的冷淡男音，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仪器，快速的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突破后平稳……有下降趋势。”
　　“真是没用的东西啊喂。骑士团的那群混蛋是安逸日子过久了吗，找个任务对象来连红龙都能吓成这个样子。”
　　领队的，被女人称为‘大人’的白发青年皱着眉蹲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在岩壁上挣扎的狼狈女人。
　　“而且约定的内容明明是‘最亲爱的妈妈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红龙的爪下’这样感人至深的剧情啊，现在这样不是全露馅了吗？”
　　“大……大人……？！”女人惊恐的瞪着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所以我就说过，人类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嘛，亲爱的露西娅。”收回目光，白发青年笑眯眯的看向了蜷缩在岩壁上的小女孩，在手中慢慢凝聚出一把锋利的冰刃，“你看，即使前一秒还说着我爱你，后一秒也能踩着你往上爬哦，这样低等又恶心的东西，根本就——
　　冰刃在月下泛着危险的白紫色，手指抬动的瞬间只留下了一缕犀利的残光。方才还在嘶叫的女人不可置信的盯着没入自己额顶的冰刃，瞪大了眼睛慢慢向着深渊下的岩浆掉落下去。
　　“没有相信的价值啊。”
　　白发青年轻松的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杀死的只是个低等的玩具。

　　“情感值突破七，突破八……接近九，她要失控了卡泽尔大人！”手握各种仪器的男人们观察着检测数据，有些惊慌的向着白发青年报告。
　　“哦？”被叫做卡泽尔的白发青年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露西娅，那个假冒‘妈妈’的死，会让你感到如此的悲哀与愤怒吗？”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是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蠢蠢欲动，不同的元素力量向着深渊的某一点疯狂的聚集，扬起的旋风几乎要将岩壁砸碎，连底部的烛焰红龙也有些忌惮的潜入了岩浆之中。

　　让她感到如此悲哀与愤怒的，不是那些实验数据的死，而是身为这些数据中的一员，连情感，记忆，梦想，所有经历的过去，所期盼的未来，都被研究所操纵的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奢望，难道她就注定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从一开始就别告诉她何谓‘真实’啊！
　　在她来到世界上，刚刚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与世间的喜悦时，又亲手打碎这一切，将她关在了这种地方。
　　不甘心，不愿意，不想要就这么认命。
　　既然让她知晓了‘真实’，她就一定会逃出这个笼子，去体会一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命运’！

　　“情感值突破九！卡泽尔大人！”
　　那些疯狂的元素力量下连深渊的一角都开始崩塌，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员不顾身份的拽住了白发青年的衣角。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等级高度，搞不好会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的！
　　“九？”不同于下属的惊慌，卡泽尔眼里闪烁起了兴奋的绿光，“居然到九了？那个没用的女人还是死有所值啊！”
　　他带着有些疯狂的笑意，向着岩壁上愤怒的小女孩伸出了手，“太棒了，露西娅，这么多年了你总是能给我惊喜，就像这一次我以为失败了的实验，你也能给予我全新的数据！哈哈哈哈——”白发青年的瞳孔因为兴奋而收缩到了针尖般大小，“快，把‘禁魔监狱’抬过来，将洛德露西娅送到北大陆的实验室去，保持现在这个势头一定会有新的突破啊！”

　　北大陆的实验室是为下一个阶段准备的场所，位于某座荒山的深处，地势荒凉人烟稀少，哪怕是弄出炸山的动静也不会引起注意。
　　关押洛德露西娅的，是一个被称为‘禁魔监狱’的，巨大的由不知名的黑色金属打造的囚笼。这种黑色的金属能吸收所有系别的元素，任何形式的攻击都无法破坏牢笼一丝一毫。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从怒火中清醒时，已经因长时间过度使用术法而精疲力尽的倒在笼子的底部。四周是陌生的景物，那些穿着白色制服的人依旧围绕在四周，摆弄着手里的仪器。

　　“情感值等级八，已经保持第六天了。”
　　翻看着记录的男人向着卡泽尔报告。后者闻言咧嘴一笑，摇摇晃晃的走到了笼子跟前，蹲下来看着里面的白发女孩，“你这次是跟我认真了么，亲爱的露西娅？”
　　这六天来卡泽尔的状态并不比一直狂躁发飙的洛德露西娅好到哪里去，保持着亢奋的状态一直检测着实验对象的数据。可奇怪的是洛德露西娅的情感值虽然数度突破了九，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让卡泽尔几近疯狂。
　　“那么这一次，让我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吧。”白发的青年抬起头，他的眼眶下全是深深的暗影，却依旧无法阻挡瞳孔中迸射出的精光，“突破九之后无法再进一步，肯定是还不够兴奋吧？那我就答应你，如果你能破坏这个笼子从里面出来，我就放你自由怎么样，露西娅？”
　　闻言疲惫的小女孩一瞬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白发青年。
　　“看啊，你已经开始兴奋了对不对？就是这样，保持你的愤怒，你的悲伤，你的兴奋，然后感知出新的元素吧！”

　　新的……元素？
　　洛德露西娅抬起了头。

　　“你也看到这个笼子的构造了，这是研究所多年心血的结晶，采用极端的技术融合金属，能够吸收所有系别的元素，是特地为你而制的哦，露西娅。”卡泽尔用一种爱怜的目光看着她，“嘛，不过说是所有系别，其中是不包括圣系与暗系的，就像是号称能使用所有系别术法的你一样。”
　　白发青年抚摸着囚笼黑色的钢条，慢慢将脸凑到了离小女孩很近的地方，“所以，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突破情感值的限制，感知出圣系或者暗系的元素精灵，再或者，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元素精灵。这样的话，你就自由了。”
　　看着女孩眼底闪烁的诧异与怀疑，卡泽尔发出了愉悦的低笑声，“是不是很兴奋，很跃跃欲试？没错，就是这样，来吧露西娅，让我见识见识你无与伦比的天赋与渴求自由的决心！”

　　“我会做到的。”沉默了半响，洛德露西娅终于开口说了这几天来第一句话。
　　卡泽尔如愿以偿的笑了起来，“对了，这次的游戏也不能没有时间限制吧？那么就从现在开始的七天，我跟研究所的人会回到南大陆去，没有人为你提供水与食物。
　　“是在被饿死之前出去，或者饿死在笼子里，又或者奄奄一息的等到七天后被我们救回去，就看你自己了，亲爱的露西娅。”

　　留下这句话以后，白发青年还真的带着白色制服们离开了。洛德露西娅独自躺在巨大的笼子里，四周是安静的连风声都没有的实验室。
　　她能逃出去么？能在体力耗尽之前，在那些人回来之前逃出去么？
　　动了动手指，水蓝色，青绿色与火红色的元素精灵出现在洛德露西娅的上空，木之元素治愈了身体上的大部分伤口，水之元素与火之元素将热水灌进了树叶折成的杯子中。
　　洛德露西娅端起杯子正准备喝水，却突然听见牢笼旁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没一会儿，一只耳朵很长，全身都毛茸茸的动物出现在了笼子前方，睁着圆圆的眼睛歪着头看她。
　　“你也想喝么？”洛德露西娅将手中的树叶杯子递了过去，小动物开心的舔了两口，不过似乎并不习惯热水，被烫的不停的舔鼻子。
　　从未见过的动物呢。洛德微微笑了笑，她现在身处的是北大陆，与南大陆之间隔着一条巨大深渊的，完全不同的地方。
　　一定有很多像这样，她完全没有见过的动物或者别的东西吧？
　　听说连天空，也与南大陆的不经相同。
　　洛德露西娅收回手指，有些向往的望着从窗口中露出的那一小片天空。

　　想要出去，不甘心被困在这里。
　　想要去看，去听，去体会，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想要更多的看一看这个世界，遇到更多的人。
　　不是被研究所的人安排的偶遇，不是为了刺激她的情感而接近她的实验傀儡。
　　她从来都爱着这个世界，哪怕接触的方式只有最初的那两年与后来的书本上的课程，哪怕因此感知到了元素精灵而被研究所盯上，她也从未后悔。
　　就好像是出生起就具有的宿命与梦想，无论遭受怎样的困难都无法放弃。
　　所以，这一次也不能。
　　即使卡泽尔是骗她的，她也绝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洛德露西娅几乎耗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
　　调动出全部思绪的感知，却始终无法找到关于圣与暗的一丝一毫；想尽了所有办法的术法，都被牢笼一丝不剩的吸收；即使不分黑夜的攻击，即使爆发的元素力量将整个实验室都夷为平地，这个笼子还是坚固的立在原地，将她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无影。
　　洛德露西娅躺在笼子的底部喘气，她甚至已经没有力量召唤出木之元素来为自己治疗伤势了。笼外是美丽的夜空，与南大陆不同的，更加清晰明丽的夜空。夜风吹过实验室的废墟，冷的简直连骨头都快要被冻起来。
　　能放弃吗？
　　不能。
　　没有术法了，就用双手；
　　手腕断了，就用双腿；
　　双腿折了，就用牙咬；
　　牙也碎了，就用身体来撞。
　　想要出去，无论如何都想要出去，想要逃脱这个牢笼。

　　但是神明听不见她的祷告，就算将身体也化为利刃，她依旧无法破坏这个牢笼哪怕一丝一毫。
　　到最后，已然连灵魂都快要绝望。
　　洛德露西娅筋疲力竭的躺在笼子里，全身连痛都几乎感觉不到，呼吸也在夜风中慢慢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她快要死了吧？从来没有这么离死亡这么近的感觉。
　　其实这样也好，约定的日子就快要到期，与其再被抓会实验室里，或者死在异乡的牢笼里更好。
　　但是，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有泪从眼角滑落，滴落在牢笼冰凉的铁板上，很快就被夜风吹成了冰。
　　如果这就是她的结局，还真是讽刺又悲哀的人生啊。
　　不过，她有体会过‘真正的’人生吗？

　　然而，就在濒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人。
　　有着黑色的长发与妖紫的眼瞳，神情淡漠，如同夜空一般的异族青年。
　　有一瞬间，洛德露西娅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直到他来到了自己跟前，低头问她。
　　“想出来吗？我可以帮你。”

　　这一次，又是研究所安排的实验吗？或者，真的是自己向往已久的，真实的世界呢？
　　回忆化作梦的碎片，纷纷扰扰，淹没了记忆中的画面。
　　无论是哪一个，她都会抓住机会，不顾一切的逃出那个囚笼。
　　洛德露西娅绝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