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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国子监 ...


  •   天子驾幸太学前夜的国子监公署,自是万分严密。钦天监择定的八月初二黄道吉日,乃万历皇帝登基以来,首度拟诣孔庙行释奠礼,仪礼隆重,非同小可。按照一月之前礼部所进《幸学仪注》的章程,司业率领诸生业已预演迎驾礼仪娴熟,前一日国子监内外洒扫一新,设立御座、祭仪、乐器等物,负责设大驾卤簿的锦衣卫则今日就来封锁了文庙和监署,四下守卫森严,别说闲人,连猫狗也钻不入去。王贡生要从监内号房出来,都得同守门军卒费了一番口舌,又仗了王承恩银钱通神,这才脱身出门,不禁忧心忡忡:“君锡贤弟,这可使得?未同斋长请假就夜出,去过学舍,再回来怕也不能,可不误了明日随司业接驾的典礼?”

      君锡是王承恩的字,他自来结交非类,不入斯文丛里,偶有几个念书的相识如孙、吕之类,也不是多么厮熟的朋友,大家不是恭恭敬敬叫“王三爷”,就是客客气气称“王兄”,难得有人以字呼之,听来各种不习惯,只能哂然:“王先生,你胆子忒小!不要怕,回不了号房就同我回家,我明日也是要来接驾的,我大哥还要随驾入先师庙行大礼呢,我能误你的事?只管帮我一个忙,我记得你一万个好处。”

      他们要去的学舍,虽然是监生的学堂,却并非坐落公署之内,乃是在成贤街南方家胡同,公署是学官的办公衙门,学舍才是学生念书的教室,因在公署之南,故又称为南学。皇帝驾临太学,是要诣孔庙行大礼、御正堂听进讲,自然不会来视察学生的房舍,虽然也循例洒扫收拾过了,却只有役夫守门,黑沉沉一片安静。王得禄塞了几个钱,三人就轻松进门。

      王承恩一进门就问:“得禄,我读的哪一堂来着?”王得禄道:“小的不识几个字,哪里晓得三爷读什么学堂?”王承恩道:“咳,就知道你没用!我也是记不得,这学舍里面左一个院落右一个院落,绕得跟蜘蛛网似的,谁认得这路?亏得请了王先生来,老王快帮我看看。”

      他从“王先生”叫到“老王”,语气越发熟稔,态度却是不恭,好在王贡生脾气好,并不计较,认真思忖:“既然贤弟才入学,应当是在最末的广业堂,学舍的东北偏上。咱们是从复道进来的,直接向西去,就能入广业堂西序的侧门。”王承恩大喜,说道:“到底找对了人,是内行!我也恍惚记得是叫做广业堂。啊,对了,看看这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学内的排号,王先生留意看着,我就是要寻同样封皮字号的一本仿书册子。”

      他拿出来的是一本蓝面书册,王贡生看得眼熟,知道这是国子监统一制订的功课册子。明设国子学,由太祖起就订下学制常规,有背诵、八股、公文、仿书等规定课程作业,仿书就是习字,国子生每日必须习字一幅,幅十六行,行十六字,练的是端楷书法。这时王贡生在气死风灯下接过册子一看,封皮印着:“广业堂荒字号贰佰伍拾。”随手翻了翻,只见每页楷书齐整,圈改极少,不禁赞叹:“贤弟好一笔欧书。”王承恩苦着脸道:“不消夸,这是寻人代笔的。就是要找回我自己写的那册,前日演礼过后封院洒扫,忙忙碌碌的,我不小心交错了功课册子。”

      王得禄板着脸提灯照路而行,一声不吭,王贡生不便嘲笑,只得打个呵呵将册子交还。三人一路走过西序的廊道,转弯处便到广业堂的正堂之前,乃是三间连通的讲堂,中间悬着堂名横额。晚间讲堂并不锁门,推开便入,打着灯在堂间寻了一遍,全不见学生的功课。王承恩跌足:“坏了!迟了一步,多半交到公署衙门去了!”王贡生安慰道:“未必,迎驾的所在,哪里摆放这等琐碎簿册?我看多半是一并收在学舍的公所,预备万岁爷或有问话查看生员学业,方便提取的。”王承恩忙道:“那赶紧去看,万万不能提取到万岁面前!”

      南学内学堂六座,公所一座,各有院落和门户出入。学舍的公所是堂上官查学治事的处所,位于正中,东西两侧排列着率性、修道、广业、诚心、正义、崇志六堂,广业是东侧最北,去公所的路径颇为曲折漫长。幸亏王贡生年初已入国子监就学,学舍内道路甚熟,领着王承恩主仆穿过修道堂,绕开公所正门值夜仆夫,从侧门走到厨房,又从厨房向西,从隙地中穿到了公所前门。这一路秋虫风叶,声动影横,后厨隔窗听见烧火小厮鼾声如雷,梦话如叱,三人都觉额汗涔涔,中心悬悬。王得禄心道:“今夜好不闷热,定要落雨,三爷要是耽搁久了,淋个落汤鸡回家,可指不定老爷太太将我好一顿骂?”

      他这般寻思着,等到入了公所的辰厅,果然听见沙沙声响,外面小雨已然落了下来。不禁心急如焚,低声催促早走,王承恩道:“混账!没见才找到地头,这么多册子要寻过来,怎么早走得了?“

      辰厅是学舍公所的正厅,面南三间,同样不间隔,厅正中供奉着先帝圣谕,王贡生是实诚人,见了不敢大模大样走过去,规规矩矩向上朝拜了,王承恩主仆也只好学样行礼。东西旁厅都是公座,并无杂物,厅后三间正轩,才有书案罗列,簿册成堆,收上来的监生功课何止几千册,又不止是仿书册子,还有默写册、抄写册、经题册、书题册,以及诏诰表判策等科举文体的练习本,封皮式样都是一致,各自标着学号,看得人眼花缭乱。王贡生找得背后都汗湿了一片,从西轩寻到东轩,才总算寻着了同样标有“广业堂荒字号贰佰伍拾”的那本蓝皮仿书册子,问道:“可是这本?”

      王承恩抢过来一翻,喜笑颜开:“正是正是!谢谢老王——先生!”忙里不迭往怀里塞。得禄在一边掌了半日的灯,手酸脚麻,忍不住揶揄:“三爷可收好了,这定是三爷明日面圣,献世宝的金贵字帖儿。”王承恩脸一红,眼一瞪:“狗头,乱讲!我面什么圣?正是因为怕这本册子被万岁爷爷瞧见,我才半夜不睡觉跑来寻回去。”

      王贡生不由得微笑,心想这纨绔平日的仿书要寻人代笔,自己的字迹定然糟糕,怕被人看见也是情理之常。只不过如此妄想起来,觉得皇帝会得看见这种涂鸦作业,岂非也太瞧得起自己?王承恩悻悻道:“王先生别笑,这不是当耍的——咱们先走罢,得禄,外头下雨了?”

      王得禄道:“是下雨了!我先前提醒了三爷几句要走,三爷就是不听。这当儿雨越大了,三爷不怕挨淋,小的还要怕挨骂。”王承恩骂道:“真蠢材,五更天就要到庙门口集合迎驾了,我还能折回家去?快给我跑回去拿衣服雨披来,我同王先生在这里等最便当,快去。”又叮嘱一句:“再帮王先生拿一件大衣服。”

      王得禄被主人一顿数落,赶着出门,王贡生心内只是不安:“这可妥当?盛价深夜冒雨归去,好不辛苦。”王承恩道:“我这不是最聪明的主意哇?要是误了明朝的大典,他就不止是辛苦,得教我大哥一顿板子打死了。我大哥对我别的不上心,这回迎驾可是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既然要坐等,只好点了厅中的蜡烛,对案而坐。听着外面雨声渐密,遥遥更漏传响,已经三更三点时分。百无聊赖,王承恩索性拿出那本册子重新递给王贡生:“我这本册子的画儿,可真不是好笑的,你不信看。”

      王贡生觉得他行迹诡异,好奇心起,拿来翻开,烛光下连看几页,脸皮从微微抽搐,到渐渐抽动,实在忍耐不住,只好一手按口,一手捶腿,狠狠来了几下才将狂笑憋将回去。王承恩喜道:“老王,你果然识货,就知道这是要拍腿叫好的物事儿!”王贡生左手掐着右手的虎口,深深倒气几次,才勉强说得出话来:“这……这是足下练仿书闲暇的戏笔?”王承恩道:“嗏,我这样的人,练什么仿书!我不是被逼着来了大半个月演礼么?每天除了练跪拜就是听训话,煞是无聊,只好偷偷练画儿,一共一十八幅,幅幅画的都是一人。”他满脸得色,指着画面道:“先生年纪大,我也不怕给你晓得,这画的就是我的未婚妻孙氏小姐,美若天仙,万万不能给万岁爷看见。”

      王贡生憋笑忍得肠子生疼,默默腹诽:“这画中美女面若冬瓜,指如棒槌,腰似水桶——当今的万岁爷就算春秋方盛,中宫未册,也不见得瞎眼如此。”嘴上只好说:“既是世兄令阃,何虑之有?当今天子是最圣明的。”王承恩道:“唉,你哪里懂得,我这桩婚事好不唧啾,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不提了,提起来就丧气,你看我画得好么?”

      王贡生不愿违心恭维,又不好刻薄挖苦,一时无言以对。王承恩长吁短叹:“我觉得我画得也挺好,就是不像。我那孙氏妻子,可比纸上美貌得多了。”

      王贡生不置一词,随手往后再翻,却见夹着一页质地不同的纸,没有画人像,是一行字迹,写道是:“余姚孙小姐,行四。字以云。年十四。”字笔迹倒还板正,旁边又是几个小字,却是七歪八扭,注道:“问史二的。”

      王贡生心道:“原来他聘婚的是余姚孙氏,多半是前日孙相公的姊妹行。”这种闺阁讯息不便多看,掩了册子,想要推过去给王承恩,王承恩却伸手再翻开来:“其实有些不像的地方,我也写在旁边的,先生看看。”

      他如此殷勤求教,王贡生只得耐心再看,果见不少画像旁边有小字。这些画像也并非尽是正面全身相,有面容,有半身,有侧立,有回顾,若非笔法惨不忍睹,倒也可以说得上仪态万方。王贡生看了几页,皱眉指着一幅画的旁白小字道:“敢问足下,这里‘我旦佥’三个字,是何意义,有何典故?我竟不能解得。”王承恩笑道:“哦!是‘鹅蛋脸’,笔画太多,我不耐烦写,就省了几笔!鹅是我鸟,我晓得的么。”

      王贡生胡尖都在抖动,忍无可忍,看见案上有笔砚墨盒,于是取了笔来,狠狠蘸了墨就给他添上笔画补足。只见这三字下面亦有小字注释:“画肿了。”王贡生绷着脸道:“腫是肉月重,畫是晝字多一竖,不要贪图省笔,写成坊本俗字。”继续往下看,每幅旁注不一,有的写:“卯(柳)叶眉,没画好。”有的写:“艮青(眼睛)好看,画不出。”还有“要(腰)细”、“虏(膚)白”、“笑好看”、“生气也好”等诸多自批,王贡生从笑看到气,又从气看到笑,最后都看得乐了,又指最后一页:“这张如何没画完,只有轮廓?”王承恩道:“就是那日忽然收功课,我一慌张,就交错了册子。昨儿一天封门进不来,今儿总算拿到了,我回家再画完!”

      王贡生从笔架上换了一支小号鼠须笔,说道:“令正是鹅蛋脸,柳叶眉,细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宜喜宜嗔?”王承恩赞道:“对极对极,我就想不到这么些词!”王贡生听了,濡墨伸笔,就着页面人像轮廓之间略加勾勒点染,面目身形渐渐浮现纸面。

      王承恩大叫一声:“啊吓!”跳将起来,想到身在学校,又赶忙按住了口,半晌才松开一缝,呐呐道:“王先生……怎地画得这么好看?”王贡生面色不动:“晚生寻常丹青,并不高妙。”王承恩道:“这……这也不是完全像,却有了几分孙小姐的美貌影子了!你又不曾亲眼看见,怎么就能画到比我还好的地步?好先生,好个先生,我是真得拜你为先生了!”

      他这个承诺尚未来得及兑现,不消几个时辰就遭到了打击。五更天他们已经换上王得禄带来的生员襕衫和方巾,冒着冷雨赶到成贤街去。仪注规定,今日百官免朝,生员免学,在车驾来临之前都要先诣孔庙。百官吉服在先师庙迤东按品级站立,北面迎驾,国子监祭酒、司业则率领学官和诸生跪于成贤街左。学舍的前门开在方家胡同,后门就开向成贤街,以王承恩的想法,只消换好衣服,从后门溜上街,就能按照平日演习的方位,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国子监的迎驾队伍去。岂知踏上街面没几步,就遭到一队锦衣卫士卒当头截住:“什么人?敢来乱闯禁戒的所在!”

      这当儿饶是王得禄手里有银钱,王承恩家世有威风,王贡生面相像秀才,暗夜雨地里被军爷逮住了都没抓摸处。因为下雨,天光亮得迟,五更将终,街面上仍然是一片黑沉沉的。三人望不到国子监诸人所在,连求援都没叫处,被士卒连推带搡,就要带走。幸亏这时刻马蹄历历,红光闪动,街面上公侯宗亲的队伍迤逦而来,预备入庙侍驾、分奠陪祀的。王得禄耳聪眼尖,赶紧喊:“住手,我家老爷来了。”王承恩顿时扯着嗓子大叫:“大哥救我!”

      新建伯王承勋出队过来时满脸都是怒气,他同王承恩是同父兄弟,面貌却不甚像,略嫌清癯的一张白面,细眉长髯,眼角稍垂。这时并无闲暇听弟弟哭诉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掌:“畜生!你做什么一夜不归,耽误大事?”陪着他的一个小内官笑着做拦停:“王伯爷,这是作甚!小孩子家,难免不懂事的。迎驾的好日子,快别打伤了面皮,难看。”又说:“快着人请太学的先生来一位,领迟到的王小相公过去。”王承恩不顾脸疼,赶忙加一句:“还有这位王先生——贡监王鎜,同我一道的。”新建伯本来没留意到王贡生,听弟弟一说,倒盯了两眼,冷笑一声,撒手归队走了。

      王贡生素来本分,今日难关不小,哪里招架得起爵爷的眼风如刀,直到由学正领着往街左入队时兀自全身打摆子。王承恩忽然在旁边跌足,说道:“坏了,怀里的仿书册子只剩了一本!”转头哪里找得到王得禄使唤,自己又不能离队回头去寻。王贡生浑浑噩噩,半晌才安慰道:“许是不打紧的代笔那本掉了。再说下雨天里,人多杂乱,转瞬就踩成泥浆,也不必寻了。”王承恩只是叹气,懊悔不迭:“天还不亮!好歹让我看看掉的是哪一本。”

      可是业已随众跪拜在街左迎驾,四下肃穆,就算天色终于湿漉漉地显出了亮意,也不便掏摸出书册来查看。这时候已到卯时二刻,公侯将相、宗亲戚畹、文武官员都在成贤街排列已定。卤簿未至,众官哪能张伞,雨势越来越大,淋得满街朝服拖泥带水。天色青灰如铅,紧紧压定在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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