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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王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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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都城,顺天府制度多有不同下邑之处,比如每月朔日,召集宛平、大兴两县耆老宣读圣谕,就是帝都的独特风光。圣谕是由府尹率两县知县自会极门领出,到承天门桥南宣读,所谕无非农家月令事宜。万历四年八月初一这日,众耆老穿着齐整衣衫,舞蹈拜伏,领到的就是这一道口谕:“说与百姓每:目今禾稼成熟,都要及时收获,勿得懒惰。”耆老们山呼万岁已毕,领恩退场,便即混入了东西长安街的车水马龙之中。
孙如法、吕玉绳表兄弟就是这时从西策马而来,绕过皇城东墙根,书童从人堆里钻过来,兴奋回禀:“有人打架!相公快来。”孙如法斥道:“走你们的路,不要多管。”小墨儿说:“是倒包的打架!墙根下按住一个外路的剥衣裳,好闹热!”小叶儿说:“什么外路,就是咱们绍兴人,没听那口乡音来?”
京中都知道所谓“耆老”,按制度本该是宛、大两县年高德劭的居民,然而自嘉靖末年以来,京畿民生困蔽,百姓刁顽,哪有真正耆老按时来朝,无非是衙门雇佣市井无赖来听宣谕,混充朝廷门面,京师曰为“倒包的”。这些倒包耆老既然都是光棍无赖,离了官府眼皮就会闹事,也是寻常事体,不值得过问。听得其中有绍兴同乡,两人这才转头去看。吕玉绳向跟班示意,大仆人分开人群挤过去,过一会带了个人过来:“就是这老汉,还是个读书相公哩。”
这人被称之为“老汉”,其实面相倒并不苍老,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鬓边略有花白,外衫已被剥走,只穿着打了补丁的青布里衣,脚下旧红鞋,头上破方巾,样子说不出的滑稽。孙如法听说是秀才,本欲下马,见了这模样不成体统,就只在马背上略拱了拱手,问道:“朋友尊姓贵乡?”那老秀才也拱手答道:“晚生绍兴府学生王鎜,谢二位朋友解纷。”小墨儿插嘴道:“老秀才,忒也大咧咧地,都不晓得同我们相公作揖?”吕玉绳斥道:“插什么话?没规矩!王……王朋友既是绍兴府学生,怎地临考还滞留在京城,不赶乡闱去?”那秀才道:“晚生是今科的贡生,来赴顺天秋闱的。”
孙吕二人都吃了一惊:“你是贡生?”地方府县学校,达到一定年龄的优异生员,可以通过选拔,成为贡生。贡生名目繁多,出路却无非二则,要么谒选为卑官,释褐出仕,要么贡入太学,得与监生一样获得在两京应试的资格。这人既然自称是来赴秋试,自然是贡监身份了。可是堂堂一名贡生,居然在街头同一帮光棍厮打,还被剥了衣裳,岂非大不成话?
孙如法愤然道:“辱蔑斯文,岂有此理,快将那起光棍送官府去处分。”王贡生面色尴尬:“是晚生的不是……免送官罢。”吕玉绳道:“你同他们有债务?”王贡生赶忙摇头,见这二位大有追根究底的架势,只好自己嗫嚅交代:“是晚生的不是,听人撺掇来充耆老、听宣谕,散了场子,走出皇城,那起人便说我是外路人,强来争他们的生意,不由分说就剥了衣裳。晚生也是自取其辱,不消提起了。”
孙如法不由得皱眉,吕玉绳道:“谁撺掇老兄来做倒包的?真不像话,看热闹也不是这等看法。”小墨儿忍不住又插嘴:“多半不是看热闹,为的是做倒包,好领到官府一件新衣裳!”兄弟俩恍然,不觉都哦了一声。孙如法见王贡生满脸通红,便道:“那也算了,将衣裳拿回来给这位朋友就是了。”这事当然不用他们亲自干,自有仆人去处分。两人今日要去府学办事,惦记着时辰,说了这几句话,就驱马走了。
这事他们都没放在心上,午后回家,正在书房商议乡试事宜,门房忽然送了拜帖和四色礼物进来:“有位王秀才送礼致意,说道感谢相公早上为他解纷。”孙如法愕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上午的事,说道:“他是穷秀才,送什么礼?拜帖收下,礼物着他原样带回去。”门房道:“王秀才送了东西来就走了,不曾停留。”吕玉绳道:“这人也真是的,看看他送的什么?我们照样回赠就是了。”
穷秀才的礼物,自然无甚可看,无非是两把折扇、两包茶叶,品质都是寻常。吕玉绳拿了扇子打开看扇面书画,说道:“是他自书自画的,笔致也还过得去……咦,这一把却不是他的落款,这人好不知事,怎地拿别人赠他的扇子转赠我们。”孙如法道:“或许是没钱买新的?何必计较。”吕玉绳道:“这画上佳,表哥快看。”递过扇去,孙如法但见扇面上一幅水墨葡萄,淋漓韵致,墨叶下硕果颗颗,饱满如真,也不觉赞叹:“好画!”翻过扇面,只见背面题写一首七绝:
“王生昔日好容颜,今日相逢范叔寒。赠与明珠三百颗,谁知一颗不堪餐。”
落款是一行字:“王生索写葡萄,走笔写箑赠之。天池山人徐渭。丙子春王正月。”下方盖着“文长氏”阴文印章。孙如法赞道:“画好,书也好,徐渭文长,这人是谁?”吕玉绳想了一想:“恍惚有些耳熟,应该是绍兴地方的。”孙如法道:“我不晓得绍兴有这么一位书画名家,改日请教叔父去。”吕玉绳道:“舅舅多年不还乡了,也未必晓得。倒不如直接问王贡生去?定是他的朋友。”孙如法瞪他一眼:“转瞬就要入考场,大家都忙,哪有辰光追寻闲事!搁下来,考完再说。”转头分付书童:“打点同样四物,照拜帖上的地址,回送王贡生下处。”思量一下,又加一句:“再送一件襕衫。”
吕玉绳忽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徐渭的字,我曾经见过的。大前年我随父母回乡,看见府城里祖父的樛木园有一幅书法绝好的对联,落款也是他。”孙如法道:“那定是府城的名流高士了。”吕玉绳摇头道:“要真是名流,我回乡也该见闻过的。不曾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拜会祖父,多半同这王贡生一样,是个民间贫士。”孙如法感慨:“龙蛇处野,明珠流落,可叹可叹!”
吕玉绳道:“表哥忒酸了。我忽然想到,其实不用紧赶着回礼王贡生,他本身就穷,咱们即刻回礼赠衣,他倒要吃心,疑惑我们小觑了他。我倒有个好法子,既不衬他穷酸,又能够帮他一帮。”孙如法便问何法。吕玉绳道:“王承恩这阵子不是老追着我们问,要我们荐个教书先生给他么?正好有这同乡又跟他是本家的老儒——能够贡监应试,想必学问也不会差,又穷成这样,在京城多半是结结巴巴的难过日子——不如做个现成的人情。”孙如法不满道:“胡说,你也知道人家来应试的,哪有工夫去教书?”吕玉绳道:“没几日就要考了,考毕还得搁在京城等榜;侥幸上了榜,要待到明年春试再入南宫,考不中则又得捱三年,你看他有钱混那么久?王承恩反正是个顽主,只要胡混不要读书,教起来又不吃力。我分别写个条子,乐不乐意他们自己拿主意好了。”
孙如法听得有理,就不拦阻。这时候寸阴寸金,一心扑在备考,也没多少心情去理会这些外务,索性由得表弟处理。吕玉绳也不敢过度分心,随手写了便条就继续伏案苦读,连王承恩跑来孙府声称道谢都婉拒不见:“两位相公读书正忙,无暇相见,举手之劳也不必谢了。”王承恩说:“喝,就这么要紧!好似我就不忙?明日太学迎驾,我都辛苦了好几日跟着学官演礼了,百忙里抽个空儿请他们喝酒,我也不容易啊,还都不赏脸!”
他喊着百忙,但是既不用考试,又解决了西席大事,抱怨着心情也无比愉快,回家的马上欢天喜地。跟班得禄提醒:“三爷早些归家,打点明朝太学迎驾。”王承恩道:“啊!险些忘记了!有桩跟太学相关的事体,我要找个老诚人帮手,正好这位王先生是个贡监,也在太学,再也方便不过了,我一来访师,二来请教。”
吕玉绳给的地址,写道王贡生住在国子监的号舍里。王承恩是少爷脾气,也不顾别人正在备考,未必有暇相谈,只管一径打马走到国子监,就去问绍兴贡生王鎜的下处。
国子监在崇教坊成贤街,监生的住所就在监内彝伦堂后斋,进了敬一门,前后明所九进,分为“格致诚正”四号,每号三十七间房舍,排列得鳞次栉比。这时辰尚未掌灯,诸生未寝,住号舍的监生们大多是外地人,也有捧了书在廊下摇头晃脑诵读的,也有换了新长衫,戴着高儒冠,在天井里一步三摇,演习明日见驾礼仪的,还有许多三五一伙,聚头或说或笑,各种方言乡谈此起彼伏。王承恩抛开纨绔的派头,亲身来访师尊,不免要从这些人之间穿过去,好在入学不久,监中也没多少人认得他,一路并无过问。走到正字号,王得禄一间间拍门问过去,终于找到了房间,窗外方凳上洗脚的生员听了询问,扭头向内叫道:“老王出来,有人找!”
王得禄好歹是大家仆役,懂得规矩,先一步推开房门:“三爷进,咱是访师,没有教老师迎接的礼数儿。”王承恩就迈步进去,正看见王贡生披着破直缀,赶忙起身。得禄抢先一步替主人递上名帖,宾主相会,揖让入座,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时天色已渐昏暗,王贡生没有仆人,门口洗脚的那监生打发小童送了盏灯来,照见满壁萧然,墙上贴着七八篇加圈密点的时文,床间夏布蚊帐点点都是黄斑。床头桌边只放了套《洪武正韵》,还有磕了边的一个大海碗,水里养着几根绿藻,藻底数尾指尖大小的红鱼,泼剌剌游水作耍。
王贡生也收到了吕玉绳的手条,因为挂心科场,也不知新建伯府的西席之聘到底有准没准,心头尚未忖夺,想不到这位王三爷当晚就寻上门来,不由得局促之外,更加一分感激,心想难得富室子弟如此礼贤下士。不料王承恩一开口就要露馅,说的完全不是正事:“王先生,敢问监内学舍的道路,你熟是不熟?倘若熟的话,相陪我走一遭,我有件要紧物事丢在学堂里,今夜非得找回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