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悠茗人间

19、十八、惘局

　　因为海洋的眷顾，青岛的冬天并没有柏林那样的寒冷。我独自走在冬夜的海滨，却感到体内无法抑制的散出阵阵寒气，像是要冻结我的全部激情，所有快乐，以及整个生命。

　　踏在莹薄的积雪上，我的步履因重重心事而变得越发蹒跚。月光照不透那漆黑无际的海面，只有喋喋不休的涛声包围着我，在入耳的那一刻化作Büchner一家人的面孔、表情、语言、声音占满我的脑子。

　　“…你们年纪都不小了….结婚后，你应该带她回柏林去，有你父亲在，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你对那个中国人的帮助已经够多了……我决不容许你伤害她的感情……”

　　“…下次一定会织得更好些，我希望能成为…最好的妻子……”

　　Büchner先生的示意，海里德里希的警告，海莲娜的表白，我一贯的暧昧成为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今晚，在Büchner家圣诞晚餐的装点下，我被自己的懦弱一步步逼入一盘死局。

　　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坦言自己真心？

　　我不想欺骗和伤害任何人，我该怎么办？

　　我只感到呼吸越发的困难，海莲娜系在我颈上的围巾，正阻挡着冬夜的瑟瑟寒风。这由她亲手织成的围巾，就像她对我的爱恋，温暖却束缚。

　　茫然前行了许久，前方的道路逐渐变得宽敞明亮，偶有人们的欢声笑语萦绕耳旁。我抬眼望去，灯火辉煌的胶澳商会会馆已近在眼前。本想一路走下去，直到想清破局而出的方法，可笑的是，思念还是战胜了理智，我在心的牵引下走到了这里，并且，一看到这栋楼宇就再迈不动脚步。

　　租借政府为了表现对胶澳商界的一视同仁，每年都会例行邀请包括华商在内的胶澳商界名人，在会馆里举行圣诞晚宴。从会馆旁等待主人的车马中，我很快认出了那辆华而不奢的黑色马车——肖应该还在会馆。

　　自从肖十月底病愈回家，偌大个青岛便将我俩分隔。尽管牢狱之灾使他暂时不便去外地走动。但他仍终日忙碌，忙于新厂区的经营，忙于结交应酬，忙于那些让我隐隐担忧的事情。我们几乎只能在深夜里见面，又不得不在破晓后惜别。

　　离上次分别快一周了，昨天他捎信来，说晚宴后，会到我那里共度平安夜。只是没想到，我的晚餐吃得无比狼狈，圣诞的味道已荡然无存。却不知他此刻是否正在把酒言欢？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尽早见到他。于是，我挑了个不太亮的街角站下，打算等他出来。站定的一刻，心头忽又罩上一层茫然，我的爱是不是永远要在角落里等待？

　　感伤间，街角匆匆走来一人，险些将我撞倒。我们同时说了声抱歉后，他便离去。不想，一个棕色的皮夹落在我脚边。

　　“先生！”我急追了几步才撵上那人，“您掉了东西——”

　　“哦？”那男子转身过来，幽黄的街灯映照下，他的轮廓清晰起来。他深青色的衣襟长垂至脚背，腰间束着同色缎带，尽管着了宽袖的外挂，仍能显出他笔挺的身材，这身独特的服饰意味着他是个日本人。

　　男子探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恍然道：“我的皮夹……”

　　“请您…收好!”我也恍惚了一下，因为他高大的身材与我以往见到的那些矮小的日本人有很大不同。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递还他的皮夹后，我转身要走。

　　“请留步！”他喊住我，我以为钱夹有问题，便停住脚步。没想到，他竟然向我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感谢您！”90度的道谢，让我愣在那里，一阵莫名。

　　“它对我很重要…”直起身后，他没看我，而是先摩挲起他的皮夹。

　　“不用太客气，钱对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要……”我尴尬一笑。

　　听了我的话，他抬起头，浓密的眉毛抖了抖，苦笑了一下，“我想您误会我了，钱夹里有我妻子寄来的家书，还有我女儿的相片，她会叫爸爸了……”他的细长的眼变得柔和起来，眼前必是出现了他妻女的影像。

　　我为自己刚才那冒失的言语感到歉意，也被他话语中的浓情触动，正想说点什么。可能是他感到我注视他的眼神有所变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清了下嗓子，又是浅浅一躬，正声说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今天是西洋的节日，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喝杯酒表示感谢。”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清朗，但依旧温和，可不知为什么这目光落在我身上却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不必客气，我……”毕竟有些唐突，我想推辞。

　　他注意到了我冻得有些苍白的面孔，忽而亲切的笑道：“看来您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您在等人？”

　　“不，我……哦，是的。”何必在陌生人前掩饰，我承认的同时向身后会馆大门看去。

　　“您在等参加酒会的人？用餐刚刚结束，里面的人才开始跳舞。”见我疑惑的表情，他又解释到，“我刚从那里出来。请容我介绍自己，我叫樱井隆次，是日商局的秘书。”语罢，他又礼貌一躬。

　　难怪！原来他也是晚宴邀请的对象。出于礼貌，我跟着简单介绍了自己。

　　“怎么样？一起喝一杯吧！”他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我猜您和我一样是位独自漂泊异乡的人，如果我猜错了，您就拒绝我！”

　　他猜对了。可我仍犹豫，或许是由于我今晚思绪混乱。虽然他的目光诚恳，但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见我还踌躇，又补充着说：“街对面有家我常去的日本小酒馆，坐在靠窗的位置，您能清楚的看到会馆的门口。晚宴结束还要一会，喝杯酒暖暖身子如何？我想您的朋友肯定不想看到您冻僵在这里。”

　　他最后一句话让我放弃了矜持的念头，我的确不应该像个僵尸一样出现在肖的面前。于是，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只是当时我不知道，我正被人牵引着踏入另一个惘局。而它的制造者的命运比我还要惨淡，他看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其实，到头来一无所有，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