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悠茗人间

20、二十、和歌

　　小酒馆的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却有几分暖人心头的柔和。清酒的味道远不似我想象中的辛辣，清淡微香的暖流润入腹中，让我冰冻的身体燃起一缕生气。我时不时望向窗外的那片灯火，担心错过那道身影。

　　樱井隆次与我对坐，方正的脸谈不上英俊，纵然表情温和，却有种特别的气势，外加他有板有眼的一举一动，这些都让我感到他更像个军人，而不是商人。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或许应该称之为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

　　女店主送上汤面后躬身退下，樱井拿起筷子，向我确认到：“真的不吃些吗？我感觉您还饿着肚子……”又被他猜中了，不过我此刻仍没有胃口，只是又一次对他摇头婉谢。

　　“您在宴会上没吃东西吗？”看到他大快朵颐的样子，我好奇问道。

　　“那种场合哪里吃得饱啊！”他细长的眼睛对我弯了起来。

　　我也笑，这男人倒很实在。

　　掌柜台前的留声机里，一直播放着带有浓重东方韵味的乐曲。一阵欢快的旋律过后，节拍突然变得悠长，一个男人用我未知的语言低声清唱起来。歌声中飘离出的浅淡愁绪，通过他浑厚低沉的嗓音，幻生出一种魔力，瞬间把我吸引。

　　正吃着汤面的樱井听到这首歌后，也放下碗筷，微微点头轻和起曲调。随后，慨叹起来：“在这么热闹的日子里听到吟唱乡愁，真让人百感交集啊！”

　　原来是乡愁……我点头道：“是的。中国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我从肖那里学来的一句。

　　听到我说的半句中文，樱井有些惊喜：“原来您对东方的文化很有研究！”

　　“不…不，您过奖了…我只是一知半解…而且只是对…中国……”樱井的话让我脸红，我为东方的古老神秘而来，却因为肖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初衷。曾经未知的旅程因他而清晰，现在却也因他而迷茫不堪…我…该怎么办？

　　“您怎么了？”樱井的轻声询问，将我混沌的意识唤回。

　　“...没事，我…我只是在想，虽然在青岛住了两年，我却很少有机会接触东方的文化。” 眉头一扬，我苦笑道。

　　“哦？这么说，您两年都没有回过德国吗？”

　　“是的。”

　　“真让人佩服啊，一个人生活在离家万里的地方！我来这里还不到一年，已经想非常想家了……”樱井起托腮，目光移向墙壁上一副日本风景的装饰画上，“不但错过了樱花绚烂的季节，看不到富士山的红日积雪，不能去奈良的河边钓鱼，更不能品尝妻子做的美味饭菜……唉，还有我的女儿，她叫美雪，长得像她妈妈一样漂亮……”樱井的声调越来越低，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硬朗高大的男人此刻的陶醉。

　　我没有打断他，安静的听他念叨起，每个家庭都会拥有的，细碎却快乐的生活……是的，每个人…可我呢？这些由凡人琐事中凝结的快乐，能否属于我和肖的未来？……

　　“唔，太对不起了！”樱井拍了下头，打断了自己的低语，“您看我在对您说些什么，真是！”明明是在责备自己，嘴角却还残留着让人羡慕的幸福痕迹。

　　“没关系，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樱井脸上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很多，“我哥哥家不久前也多了个漂亮的小公主，我想他现在一定像您一样沉浸在这种快乐里！”这是上个月母亲电报里的喜讯。

　　“哦？恭喜！那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您不打算回德国看看吗？”

　　“…不，我暂时…还没有时间……”端起酒杯，我在饮酒的同时潦草的回答。

　　樱井的询问，同Büchner家的晚宴一样，同样让我头疼——从今年夏天开始，回家的催促，交替出现在每两个月父母分别寄给我的书信中。真难想象，这种惊人的默契，是在他们毫无感情的婚姻里培养的。

　　“…唉，您还是应该回家看看，就像…唔，就像这首歌里唱得——”留声机里的歌声还没停止，樱井又低声哼唱了几句，“.…..”

　　可惜，我不懂日语：“这歌唱的是？”

　　“这是由一首和歌谱成的曲子，歌里劝诫远行的人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故乡。”

　　“和歌？”

　　“对，和歌与中国的诗词很像，也有着千年的历史，是我们大和民族文化的精华。”樱井微笑着为我解说，“比如这首和歌，就源于一个发生在远古的故事。有位皇子在游猎的途中遇见了美丽的仙子，他爱上了仙子，想和她长相思守，于是毅然放弃了自己显赫的生活，随爱人去了仙境生活。”

　　我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在船上，肖曾经给我讲过许多中国的民间传说。我笑着插话：“真是典型的东方人的浪漫。”可现在，肖太忙了……

　　“是的。不过，后来，皇子思乡心切，便偷偷离开仙境回到人间。他满心欢喜想与自己的亲人见上一面，可惜，他并不知道——”樱井话语微顿，再张口，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种哀伤，“仙境只一天，人间便十年。所以，当皇子回到故乡，那里早已沧海桑田，人物皆非，而皇子自己也在瞬间衰老了容颜，孤独而终……”

　　没想到这样浪漫的故事，尾声竟然如此悲凉，我一时失语，不知如何评价对答。还好，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发动的声响，循声望去，商会会馆门旁停靠车马的地方正一点点骚动起来。

　　“看来您的朋友要出来了。” 樱井收回望向街对面的目光，看向我，“感谢您今晚听我唠叨！我在青岛的朋友不多，如果可以，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您一起喝酒聊天。”

　　“当然可以…”

　　被樱井狭长的眼眸注视，我竟然有些不自然，只好别开他的直视，简单留下住址，道别，离开。

　　出了门，我一阵莫名，面对那样一个温和的人，我到底在慌张什么？今晚我的脑子真是太乱了……还好，谢天谢地，肖要出来了！

　　我快步走向最初等待的街角，身后的小酒馆在繁华的城市中显得平淡无奇，而这条路的尽头是张灯结彩的德人教堂，平安夜里，唱诗班天籁般的歌声回飘荡在整个租界地的上空。不管是哪种语言，人们都在用歌声庇佑自己远离孤独与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