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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殿试结束,各等级评判完毕,儒门天下按例设宴招待前三甲学子,龙首是必然要出席的,也是必然要饮酒的。仙凤偷偷给酒壶里换了料,液体仍是美丽的琥珀色,却是药茶。
      全国儒生大考终于在恭敬谦和又不失热闹和乐的氛围中圆满落幕,整个儒门天下仿佛经历过一场激烈战斗,内外疲惫不堪,龙首体恤下属特别放假三天,儒官们感怀涕零,排好值班人员纷纷休养生息。
      龙宿哪儿也没去,在宫灯帏睡了一整天,晚上精神奕奕地和剑子下棋,赌注是谁输了谁做早点。
      儒门的教义之一为“君子远庖厨”,而龙宿的外号之一为“十全十美”——那意思就是说没有他学不会的,只有他不想学的。
      龙宿为什么会精于厨艺是很多人的疑问,但只有几个人知道答案。这几个人包括身边的仙凤、默言歆,包括前龙首,自然包括剑子仙迹。
      千言万语总结一句话,被逼的。
      龙宿从小挑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甚至有过满桌菜都不合胃口而罢食五天的实例。
      那时候他大病初愈,还是木木呆呆模样,不喜欢吃也不说话,在饭桌前坐上几个时辰,别人怎么劝都不开口,龙首哄他吃一口给他讲个有趣的故事也不管用,有狠心的长老说干脆上黄荆条子,打狠了自然就吃了。
      话刚说完,龙宿呕出一口血。
      长老面如土色。
      因为忽然的血脉逆行,龙宿在床上躺了五天。第六天,龙首见他瘦的脸都凹了,居然平生头一回掀桌子,把左近随侍吓得不轻。渐渐平静下来,龙首派人去请道门宗主。
      宗主笑呵呵过来说:“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小孩子嘛,闹脾气多正常的,你看我家那些浑小子一闹脾气就上房揭瓦,龙宿这孩子乖巧多了。”
      “汝才乖巧,汝全家都乖巧!”
      “耶——虽然我面皮厚,你这么夸赞我还是会觉得害臊的。”
      宗主用一点害臊影子都没有的神情看着龙首,后者只有扶着额头摆手的力气。
      宗主坐到龙宿身边,一边摸他脸一边和蔼可亲地说:“为什么不想吃饭呢?小孩子不吃饭是长不大的。你看啊,百八十年以后,剑子他们都长得比你师尊还高了,可你还是个小不点,多可气是不是?对了,你还不认识剑子吧,改天我带他过来,你们两个年纪相仿一定很快就玩到一处了。”
      这个时候龙宿身边除了随侍的年纪比较小,长老们都是八百岁以上的老头,教书的儒官也有六百多岁,加上儒门的繁文缛节,龙宿从来没有能一起“玩”的同伴。
      宗主的话听得他懵懵懂懂的,很多不明白,宗主又拍他脑袋说:“可你不吃饭没力气起床,就没法和剑子他们跑进跑出躲猫猫,或者爬树掏鸟窝,或者游水摸鱼,你的童年将多贫乏啊——”
      没等他感慨完毕,龙首走他身后戳他一下,宗主“嗷”的叫一声:“你不要动不动就用苍龙一指禅,戳成筛子怎么办?!”
      “……胡说八道。”
      “龙宿,你师尊好没良心,想当年武夷山下,他偶遇匪徒险遭调戏,是我英勇无畏挺身而出,英雄救,呃,公子,非但没有要他一两酬谢甚至全心全意慰藉他受惊慌乱的心灵,还亲自送他回儒门,可他现在居然视我如弃履,百般挑剔,龙宿啊,你以后可不能这样啊——嗷——”
      龙首似乎没看见捂着鼻子哼哼叫的宗主,摆动荻花折扇悠然地扇了扇风。
      龙宿眼珠子转动几下,端起床边的银耳羹。
      过了大约半年,宗主把剑子带来。龙宿又在罢食,剑子看着满桌香喷喷的菜肴口水直流。
      “你不吃?真的不吃?那我可以吃吗?”
      他脑袋又被宗主拍了一巴掌,龙首说:“也许看着剑子吃饭龙宿会有点食欲。”
      事实证明龙首不愧儒门第一人。
      剑子扒完两碗饭之后,龙宿摸起汤勺吃了两个馄饨。
      龙首松口气去忙公务,宗主和熟识的儒官打八卦聊天,剑子拉着龙宿去院子。
      “你们这儿的树为什么要用砖头围起来,不怕绊脚吗?”
      “哇,你们池塘里的鱼好漂亮,金光闪闪的。”
      “别动,我看见蚱蜢。”
      剑子不拉着龙宿,龙宿就站着一动不动。
      稍后,剑子提着蚱蜢腿在龙宿眼前晃:“逮到了。诶,想不想吃点心?”
      龙宿茫然。
      剑子在院子里捡些树叶生堆火,找小木棍把已经被拍死的蚱蜢串起来烤。
      “站着干嘛,会被发现的,蹲下来。”
      剑子起身摁龙宿两肩:“对,蹲着他们就以为我们只是刨土玩。你没烤过吧,来我教你。只烤一面是不行的,这样转一圈……再转一圈……嗯,抓稳了不要掉到火里……”
      剑子手把手教龙宿。
      蚱蜢身体渐渐焦黄,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剑子闻了闻:“嗯,差不多了,给你。”
      龙宿木然盯着,剑子抓着他手往他嘴边凑:“尝尝嘛,样子虽然难看,味道可棒了。”
      龙宿张嘴,一口咬下蚱蜢前半段,嚼了嚼。
      “怎么样?没骗你吧。自己动手烤出来的最好吃了。去年冬天啊,我和师兄上山逮了好大一只野兔,师弟偷了几个地瓜出来,我们架了堆火,底下埋地瓜上面烤兔子,那叫一个香啊——”
      剑子露出很满足的表情。
      住了两天,剑子摸了数个鸟窝,摸到几个蛋,从房间里找个白瓷小碟出来,照旧在院里起火架上碟子,把鸟蛋磕破了煎蛋饼。
      这件事被宗主发现,揪着剑子耳朵抽他屁股。
      蛋饼被龙宿隔着袖子捧在手上,剑子被抽得哇哇叫,龙宿低头小心咬了口。
      一股腥臊味。
      剑子被宗主带回去再教育,龙首问龙宿“新朋友好吗?”
      “吵。”
      龙宿还是挑食,但冷不丁会出现在膳房,把师傅吓个半死。
      “少,少主,有何贵干?”
      龙宿不说话,眼巴巴看着他战战兢兢做饭。
      师傅以为他饿了,捧着刚出炉的点心给他,龙宿不吃,看看灶台上有什么,抓起这样那样的丢在锅里乱炖。
      久而久之,师傅习惯了,一边做一边讲解:“这个不能大火,要慢慢熬。那个新鲜的最好,快起锅时丢下去猛翻几铲盛出来,好嘞。”
      过了很久剑子再到儒门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摆着造型奇怪的点心,说:“你们不是特讲究的嘛,这种东西也能上桌?”
      龙宿端着张没表情的脸看他,剑子挠挠头说:“难道是传说中的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他拈起一块左看右看,终于放到嘴里。
      龙宿看他的眼神有点慌。
      剑子嚼了半天,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喝口茶咽下去说:“果然,有特色。”
      龙宿微微偏着头,似乎在想“有特色”是什么意思。
      直到剑子要离开,龙宿身边的随侍才悄悄跟他说:“那碟点心是少主亲手做的,忙了一上午。”
      剑子惊跳半步,愣了愣,反身跑回房间。龙宿正端着点心好像要倒掉,剑子手忙脚乱冲过去抓紧他手,道:“打包,我要带回去慢慢吃。”
      龙宿抬起眼。
      “‘有特色’就是很好吃的意思,懂了吗?我喜欢,所以要打包带回去。”
      龙宿慢慢扯嘴角,露出了剑子从未见过的,虽然很淡很短暂却是最好看的笑脸。
      大约是受到表扬和肯定的缘故,龙宿的厨艺突飞猛进,过新年的时候他做了三种茶点两种茶饮,托在方盘里敬给师尊。
      龙首宽慰地笑着,笑得眼中波光潋滟。

      要现在的龙宿下厨,和让以前的他乖乖吃饭一样,得挑人挑时机。
      每天公务忙完,累得浑身没劲,哪儿有工夫洗手作羹。只能找这样偶然悠闲的时间,由剑子提出赌注,龙宿来了兴致,几盘棋下过,剑子侥幸多赢一局,龙宿斜他一眼摇着扇子去膳房。
      剑子趴在窗台上看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仙凤奉上清茶问:“先生还想再下一局么?”
      “不,我要专心等早点。”
      仙凤捂着嘴偷偷笑。
      门外传来默言歆扫地的声音,剑子想起当年在院子生火烤鱼,树叶没干透,滚滚浓烟,呛得人眼泪哗啦啦的流。寝殿的侍从们以为走水,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召集人手。结果剑子被宗主丢回道门面壁思过,龙宿被师尊罚抄五十遍论语——只能蝇头小篆。
      “龙宿,还没做好吗?”剑子跑进后面的膳房,未进门,扑面香气熏得他不住吞口水。
      “什么东西这么香?”
      “汝敢进来,吾就整锅倒掉。”
      “不——我在外面等。”
      剑子看看树,看看花,心想一个膳房外面也搞这么精致的花园,不愧是以变态著称的儒门。
      门开了,龙宿提个食盒出来,剑子顺手接过来一路拎回屋,刚放到桌上就迫不及待打开。
      “豆干,腐乳,馒头,玉米粥……龙宿,你忙活半天就做这些?”
      龙宿给他个“爱吃不吃”的眼神,仙凤伶俐地盛粥布菜,剑子拿了个馒头狠狠一咬。
      “好烫!——龙宿!”
      “怎样?”
      “你为什么把包子做成馒头的样子?”
      “吾高兴。”
      “……这,这什么馅?!”
      “又怎样?”
      “好好吃。”剑子为刚才自己的误解泪流满怀。
      “豆干也好吃,腐乳也好吃……玉米粥太好吃……”
      “吃饭勿言。”
      化腐朽为神奇化朴素为华丽这种事,剑子深感只有龙宿才做的到。
      接下来两天龙宿间或与剑子下下棋,间或与剑子对对招,间或与剑子泡泡澡,间或干点自己的事。
      期间有人送文书过来。
      宫灯帏是龙宿私密宅邸,公务什么的他从来不带回这里,剑子见他竟然在宫灯帏看公文略有些咋舌。
      “说是公文,一半是私信性质。”
      “怎么说?”
      龙宿翻转封面,给剑子看署名。
      “学海无涯……就是那个集中儒门最迂腐最刻板最无生趣的老学究的地方?”
      “汝怎会这样想?”
      “你当年去进修的时候给我说的啊,回来的时候还一副面黄肌瘦神情憔悴要死不活的样子,吓死我了。”
      “汝胡说。”
      “仙凤,言歆,你们过来说是不是?!”
      亭外两个自然不会搭话,仙凤望天边一朵浮云,不动嘴皮地悄悄说:“一会儿,我们再走远点。”
      龙宿认真看信,剑子稍感无趣,但很快振作起来凑近一点问:“说什么?”
      “弦知音又离家出走了。”
      “诶?”
      “这回说是已然看破红尘,唯有遁入空门拯救苍生。”
      剑子手里的茶盏一歪,龙宿即时闪开换到扶栏边继续看。
      “会剃光头吗?”
      “别忘记他是儒门出去的。”
      “说得也是,光头就不能延续你们浮华不实的风格。你说,要是佛剑知道多个人和他抢饭碗,他会作何感想。”
      “吾坚信,没人敢抢佛剑那碗饭。”
      剑子不禁点头。
      净重四百二十八斤的佛牒,没点佛剑那般的蛮力,还真少有人能像背根芦苇草似的走来走去。
      “他走了,谁继任?”
      “空着。”
      “这样也行?”
      “没办法,任期没到。按照儒门天下官员任免规章,弦知音无故意怠职、无不作为、无贪污受贿、无不正当私人关系,为人正派正直行事严肃严谨,死气沉沉的学海无涯在他的领导下逐渐转变为全儒门学子挤破脑袋也想去进修百八十年的充满活力的高等学府,加之他本人连续二百五十年被评为先进人物,十年一届的‘儒门官员榜样’总有他名字,这些成绩史无前例无法提前解他的职。”
      “那他自己也不提出退职么?”
      “退不掉。理由同上。”
      剑子愣半晌:“在你们儒门做官太容易了。”
      龙宿斜眼看着他:“一个月前武州儒生考场因为被发现有作弊现象,从最底层监督官到武州总儒监全部撤职查办,又牵连到儒生读书的书塾,一共有,大概二十多个人。”
      剑子不再对儒官做评价,转而说:“不知多大的庙能容下他这么显赫的佛祖弟子。”
      “自立门户也无不可。”
      “这年月,自立门户的不要太多了啊。”
      剑子重新倒两杯茶,一杯给龙宿:“我忽然想起来,他走了,他家太史侯怎么办?”
      龙宿居然冷笑一声,剑子好奇了,心内痒痒的,直直盯着龙宿等他八卦。
      “太史侯因为翻身不能愤而爬墙,结果爬出个珠胎暗结,两人早闹僵了。”
      剑子难以想象:“不会吧,太史侯一副古板老实模样,敢爬墙?!”
      “他啊——”龙宿哼笑道,“有心没胆,有胆没常识,最终翻不出如来掌心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龙宿绝对是儒门有史以来最具高瞻远瞩品质的首脑。
      剑子感叹道:“原来是家庭生活不和谐才看破红尘的啊。”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真担心佛门会因为接纳越来越多不和谐产物而崩溃。”
      “只要汝不掺和,佛门结实得很。”
      龙宿收起文书走到桌边坐,剑子跟过去悠悠说:“不知道佛剑最近砸了几间庙。”
      “那是护生斩业,意义伟大。”
      “可我总觉得被他斩的很可怜,有时候随口说句粗话,佛剑就说你造了恶口业让我送你轮回,以致于每回看到他我都不自觉得浑身发抖。”
      剑子怡然自得地喝口茶,见龙宿在看他:“我说错了吗?佛剑不苟言笑的样子本来就很吓人嘛。”
      龙宿转开头凝视外面一丛盛放的木槿。
      “来,吃核桃,补肾通脑,益气养血。”
      “不吃。”
      “又挑食。这是鲜核桃,我把皮都剥了,甜的。”
      剑子已经送到嘴边,龙宿只有含到嘴里嚼了。
      蓦然,心血返涌,龙宿捂着嘴哼了一声,剑子皱着眉头说:“我没见过你这么挑的,算了,不喜欢就吐了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龙宿缓了缓,含混道:“咬到舌头。”
      “哈?你多大啊,还咬舌头,让我看看破没有。”
      龙宿转开头不让他碰,剑子没有强逼,只觉得他一点小痛就面目扭曲未免太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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