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神仙》三十叁山

5、旧事

　　方阳华从未想过褚含云竟有一日还会回到关川。

　　三年前的事，本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如今真真切切看见褚含云，才意识到那件事情历历在目。

　　关川城的人都说方府的二公子是个酒囊饭袋，可惜了这么好的家世，方阳华也从不掩饰，进出翠芳楼，那才是如家般的地方。

　　他要的就是每日花天酒地，最后却发现产业无数、仍有数不尽的名利傍身，让看客们自愧不如。

　　这是他自束发以来做梦都想实现的事情。

　　可笑的是，他确实做到了每日花天酒地和让看客自愧不如，只不过什么名利双收不过夜晚梦醒时分擦去的虚汗而已。

　　只有翠芳楼的红雀会听他的宏图大志，在他指点江山时略作一二艳羡。

　　实际，连红雀都知道他不过一个出生好的草包，那日她亲眼见着方阳华被吓得瘫倒在褚含云面前，眼神都不敢往她身上瞟。

　　她们私下里嘲笑，却没料想方阳华竟然还敢到翠芳楼来。

　　这一次，他是为还红雀自由身而来。

　　眼前这个身带污泥、胡子拉碴的人看着可不像连发丝都一丝不苟的方二公子。

　　他说他就要离开关川了，走前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答应了要给红雀姑娘赎身。

　　翠芳楼的人没一个看懂了方公子这是闹哪出。

　　昨日还在声势浩大饮酒作乐的人，今日夹着尾巴说话也轻声细语，只等老板应下了。

　　本以为一切都顺当，红雀却从楼上下来了，她如常一样招呼着方阳华，看见老板手里拿着的身契，一下冷了脸。

　　方阳华看着她面色转变，十分不解，怎么平日说要来赎她，还满心欢喜，今日真的来了她却半点也笑不出。

　　他着急问红雀，红雀怔愣的神情才又恢复，她劝说方阳华不要冲动，“方公子，不要花这些银子，先紧着自己，红雀不值得公子这样。”

　　红雀一边说，一边摆着手让老板收回去。

　　老板自是不愿，红雀是翠芳楼有名的乐妓之一，一手琵琶弹得人如痴如醉，多的是只为来翠芳楼听她一曲的人。

　　只是方才看方阳华提出的银子花了眼，现在可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来迷人眼睛，银子没到店里都不作数。

　　老板干脆收了身契，找个借口忙去了。

　　方阳华倔强，拉着红雀的手问：“现在为何不愿了呢？前些日子不是我们说好的吗？”

　　红雀将人拉到角落里，不至叫人看了笑话，道：“那时公子顺遂，如今有难，不可再因红雀而神伤，若是公子真为红雀着想，便送红雀一样信物，待公子回城，红雀仍在翠芳楼等候。”

　　字字情真，字字恳切，无一虚言。

　　红雀感动于方阳华守信，却也没想到他真的那么守信，人都要逃了也不忘来换身契。

　　方阳华呢，自然也是感动的，他从小没听过什么真情话，只想得红雀如斯，夫复何求？

　　他将随身的玉佩放在了红雀怀中，只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话，余光里看见褚含云走了进来。

　　她像是早知道他在何处，直直走了过来，望着他与红雀互诉衷肠，竟生出了些新奇的想法。

　　红雀退开了，只余下他们二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方阳华干脆也不逃了，倚靠在椅子上，如俎上鱼肉般，“说罢，又要抓我去哪里？”

　　褚含云眉梢轻挑，往对面一坐，意思很明显，她不是来抓人的。

　　“你所谓的看客全城都是。”

　　“切，我就知道，一个个的舌头都长，还是翠芳楼好。”

　　“你怎么肯定这里就没有呢？”

　　闻言，方阳华竟真的向四周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让人始料不及，四面八方的视线若无其事收了回去。

　　难怪今日没了昨日的阵仗，连老板大话也没说一声。

　　原来都是悄悄在这儿看戏呢。

　　方阳华：“……出去说。”

　　“去哪说没人看得见？”

　　“你知道。”

　　方阳华先一步出了城，一路上对着不少人翻白眼，尽管大部分人都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

　　出了城连人也不见多少，他像是终于能呼吸似的，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坐在石阶边等着。

　　褚含云接连着就到了地方。

　　这里是方阳华母亲的墓地，他说的清净点的地方就是这里。

　　从小他就爱来这里，一受委屈就来此地哭诉，最后也没人安慰他。

　　“说吧。”

　　“没想到那件事之后，我们竟然还能有这样平静等着对方开口的时候，真是难得啊。”

　　方阳华往后一仰头，似乎很怀念。

　　“这一切不都拜你所赐吗？”

　　褚含云可一点也不怀念，却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等着他往下说。

　　“含云，我不想的，我告诉过你，都是当时那人威胁我，他要杀我，如果我不听他的话，早就身首异处了。”

　　“所以你就帮他杀了我的爹娘是吗。”

　　换作是三年前的褚含云，她也不会相信方阳华的话，这太荒唐了。

　　因为有人要杀自己，所以帮着那人杀了好友的父母，这说起来岂不比话本里千辛万苦想出来的情节还要荒诞可笑。

　　“我告诉你，都告诉你，曾经是为我的胆小，不敢告诉你全貌，事已至此，你都该知道了。”方阳华折了根野草，在地上磨来磨去，不敢直视褚含云的眼睛。

　　他缓缓开口道：“那时，我只是一时失意，才会被人利用。你知道的，我在城东投了一处铺面，本是等着它生意好起来，我也回了本赚了钱，可谁料想一月不到便黄了，老板连夜离城不知所踪——我看是他拿钱跑了，不敢言说。可我爹不管家中事，都是我兄长打理，他本就看不惯我每日享乐，我更不敢告诉他。”

　　“可那时你的生辰就快到了，我不想用随意买来的金钗银饰糊弄你，珍翠阁的首饰至少要提前一月细细打磨，这样的才最配你。可是我的闲资都进了那家店老板的口袋，我着急啊，那人就出现了，他给了我两只瓶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瓶子。”

　　“他说只要将那个瓶子对着你的眼睛就好了，其它的什么也不需做，我问过了对你一点伤害都不会有，他还会给我一万两，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一万两莫过于及时雨，可解我燃眉之急，我答应了，我自然是答应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方阳华神色痛苦，这三年间的事情似乎每日都在脑子里流转不去，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年褚家主人双双身亡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他手中的野草早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汁水迸溅在褚含云鞋尖上，留下一点青色的印迹。

　　“而且，不是我杀了褚大人和夫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伯父伯母待我如儿子一般亲厚，我怎么会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都是那个人啊！是他杀了令父母，是那个男人杀的啊！你怎么就是不信我！褚含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还不能让你相信我吗？”

　　方阳华忽地激动起来，眼眶通红，双眼圆睁，快要瞪了出来。

　　褚含云无视他这幅样子，只问：“是我不想相信你吗？”

　　她语气平淡，方阳华一瞬平静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那瓶子不是你骗着我打开的吗？谎称我走失不见踪影不是你告诉我爹娘的吗？最后又将瓶子高价卖给我的不是你吗？桩桩件件，哪一件是我错怪了你？”

　　“如今你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怪我不相信你，你敢将你这些话对着你娘的坟墓再说一次吗？”

　　方阳华彻底偃旗息鼓了，方才是他最后的挣扎。

　　他骗爹娘，骗兄长，骗得自己也相信了，他想说都是记忆兀自篡改了真相，他本是认罪的，只是这样的罪过太大了，没有比逃避更好的方法了。

　　他可是方府的二公子，方二公子怎么能成了命案的嫌疑人。

　　褚含云的话让他从自己编织的梦中清醒过来，他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痛哭，面对着他娘的墓碑，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不知道的……都是我……”

　　褚含云站在不远处拿出怀里的荷包细细摩挲着，等着他哭、忏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点夕阳也已散尽，只留下灰青色的天空，方阳华才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双眼通红，脸颊、衣襟全都濡湿了。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犹记幼时，方阳华淘气，总是不小心打碎了褚含云或是元忆柳的玩具，他总会这样问，她们就会说：“那你赔给我吧，就原谅你了。”

　　接着他会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就像是原来的那个从未损坏。

　　这一次，褚含云却无法说原谅你了。

　　“另一个瓶子给我。”

　　她不像幼时那样，带着笑。而是连表情也不愿有。

　　方阳华试探地问：“瓶子给你，你就能原谅我了吗？”

　　“你不值得我原谅。”褚含云不想打击他，但这话自己跑了出去。

　　“……好吧，好吧，不原谅我才是好的，”方阳华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没什么底气道，“那个瓶子已不知所踪了。”

　　“你说什么？”

　　“你走后，那个男人也不知去向，我以为他临时反悔，不想要了，就将瓶子随手丢在了桃湾。”

　　“如此重要的东西你就随手丢在了桃湾，为何不带回关川？”

　　“我与他定的地点就是桃湾。”

　　方阳华不知那瓶子何等重要，便宽慰：“那瓶子里什么也没有，我看过了，你若是要那瓶子，我倾尽所有也会找到的。”

　　“你还是多在这儿跪一跪，清醒一下。”

　　褚含云头也不回地走了，方阳华心里却也没有之前那样慌张了，将一切都说出来，好受得多，尽管褚含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他也起身，拍拍身上的脏污，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