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鹿词话》宋樊姑娘

3、第 3 章

　　我并非没有往上的仕途之心，这五百年间，我在人间扮过算命先生，当过屠夫，甚至在扶鹿园偷过药，在乱世中当过悬壶济世的大夫，但我的能力与期待的反馈不符，总是失望而归，又不思总结人情世故的道理，一颗榆木脑袋。比如我在人间救醒了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的家人对我感激涕零，跪在我面前许诺的报答，没过几日就变成冷漠，我问哥哥，“这些人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哥哥说，“你救活那位富庶的父亲，其子女全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等着他死了，好瓜分家产。你救活了这座金山，就意味着不孝子女又要在父亲面前当牛做马，多少费心的功夫。人家怎么会感激你？”

　　我说，“既然他们都指望父亲死，为何又要让我出手相救？”

　　哥哥说，“这是人的劣根，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病死而不施救，他们并不愿承担这样的骂名，况且骨肉至亲，总有些童年不舍的眷恋。”

　　我自觉无辜，“那我怎么知道？我总不能在救人之前调查每个人期望的底细吧？”

　　哥哥说，“人虽渺小，却最复杂。明明最为下贱，但总盼望被高高仰望，又被各种欲念支配，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你在人间，切记一句话，只用三分的力道，纵然全局，游刃有余之间，偷懒最为重要。刚入局，就想着脱身，以出世之心入世，方能太平。”

　　即便用棒槌敲我，我也难以领悟这样的大道理。回到扶鹿园，我念经读书，却不得要义，最爱跟妖怪厮混在一起。浮戏山中时常狐狸出没，三五成群地拉帮结派，主要是怕山中的仙鹿，将这些不成气候的妖怪，杀了孝敬师傅，不好食肉，就酿成酒，不算破戒。

　　这些狐狸中，有一只灰毛狐狸总是孤零零地出现，它身手矫健，如一阵风穿梭，眼神如雄鹰精锐，却温柔地像一只偷吃的小松鼠。不知为何，它总是偷些葫芦果扔到我的洞口，这果子长在浮戏山上最高的葫芦树上，我总是攀不到。

　　我在浮戏山上见到过扶鹿园中温柔的仙鹿最无耻的霸凌，他们将那只灰毛狐狸堵在洞口，指使最矮的那头鹿上前撕了灰毛狐狸的皮。那头初出茅庐的仙鹿，伸出留长的指甲，丝丝缕缕在灰毛狐狸身上划出伤痕，我看不起他们这样合众欺负的手段，挤上前想要救灰毛狐狸出来，却被这些鹿耻笑，“你这种被折去一半鹿角的鹿，能活在扶鹿园之中，全是沾染了你哥哥的光，还真以为有和我们较量的能力吗？”

　　说完这四只鹿，将我也打得鼻青脸肿，我毫无还手之力，只等着他们打累了，走远了。而我饥肠辘辘，受伤的灰毛狐狸也毫无感激之心，从树林后一闪就消失了。

　　过了几日，哥哥出现在浮戏山上，多日不见，他的身段清瘦了些，想来在女娲娘娘身边效力，甚是辛苦，他将我带到一颗枇杷树下，树上挂着那几只欺负我的鹿，都被掏空了肚子，一条条皮囊摊开着。

　　我看它们一只只凸出的眼睛，问道，“他们这都是死了吗？”

　　哥哥跳到枇杷树顶，长长地嗷了一嗓子，将所有的仙鹿都召集过来，他对着其他鹿说，“这就是欺负我妹妹的下场。”

　　其他那些仙鹿挤在我后头，胆小而畏惧地看着我。我了解哥哥的愤怒，我的委屈折损了他的面子。妹妹不屑地从我身边走过，无声地抱怨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多事而招惹的。

　　我依然是孤独的。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鹿是狐狸杀死的，灰毛狐狸回了狐狸窝，召集了一群最凶猛的狐狸，回来报复。身处卑微的狐狸是团结的，而自诩高贵的仙鹿却拉帮结派、各自为营。

　　每年春日缤纷，都有各路神仙前来挑选坐骑，我总是装作漫不经心，走在鹿群的后头，不想去争抢那些仙逸的目光，却时不时插个空，不经意间走入视野的焦点，指望被精明的神仙看出我不凡的资质。可是连妹妹都被选中，去星日马身边寻了差事，忙碌于人间华丽锦缎的缝纫，漫漫鹿群更迭了一批又一批，我依然是被剩下的那头老鹿。

　　我游手好闲，成了天上地下第一废物。哥哥说，“你不用着急，等我在天宫多认识几位神仙，总要将你推荐过去。”

　　我如何不急，扶鹿园中都是一两百岁的仙鹿，如今我快熬过了五百岁，与我同龄的仙鹿都陆续登仙，在人间驰骋，做些无人知晓的好事坏事，而我连高阶品的神仙都没见过。

　　这日浮戏山的枇杷树铺满落叶，平添寂寥，我正闲逛，看到哥哥独自踏着大步向西南方向飞去，大声喊他却没听到。刚要折返，却留意他身后偷偷跟着两股青苔绿的烟，一定是妖孽跟随，想偷偷寻摸神仙的踪迹。

　　我立马踩上一朵梅花枝，借着树枝生长的韧劲，一下向那两股烟跟去，定要用法力让妖怪现出原形，关到笼子里交给哥哥惩治。好给哥哥争一回面子。无奈我法力浅薄，能够跟上就废了不少力气。穿过朵朵白云，离仙宫越行越远，倒像是朝山海之上的海市蜃楼而去。

　　我只听说过这传奇的神秘地带，只有在人间大风暴时，才会在雾气中出现。不知富贵繁华作何用处，又有哪里的神仙在此修行。

　　飘逸的水榭楼阁，如同盛唐的宏伟气象，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地烘托如同琉璃烧制出的琼楼宫殿。那两股青苔绿的烟，一下消失殆尽，而我走在云朵山峦之间，迷失了方向。

　　不久，一群坐着仙鹿而来的神仙，影影绰绰地在白云间踏出脚步，似乎这一趟海市蜃楼的聚会，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我躲在阑干后头，生怕那些曾经在扶鹿园中的同僚，认出我未能侍奉神仙身边，出现此地，实乃僭越。

　　他们都飘进了金色的大殿，而我悄悄从窗户后溜进去，想要一睹神仙们的风姿。

　　我先是躲避在屏风后头，听到酒色欢畅的声音，还有人间的丝竹管乐之音，像是《霓裳羽衣曲》，我窃喜，原来这里是神仙们的酒乐坊，方才我见到的妖气，一定是有妖精想趁神仙们松乏，偷窃些灵丹妙药，刹那偷懒掉几百年的修为。

　　我蹲下身，几乎趴下从屏风的间隙中探眼看去，却看到四面而坐的神仙坐在八卦席位上，慵懒而痴迷，与身边丑陋的妖怪勾肩搭背，殿中浸满了浓郁的美酒，布满了各季的鲜花。

　　法螺、净瓶、木鱼、如意等等落满一地，不谙世事的小妖怪偷偷爬过去想要碰一碰，却被法器上的结界冲撞，摔得狼狈。一位孱弱醉酒的女神仙哼了声说道，“还真以为伺候好我们就能丢掉下贱的臭皮囊！”

　　一只狗头红眼人身的妖怪，走到正中间金光灿灿的神仙身边，指挥者小妖怪送来唯唯诺诺的一排人间美人。醉酒的神仙们看着这些呆若木鸡的美人们有些生气，“看着像一群要殉葬的妃嫔，她们在怕什么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伺候神仙更体面的功德呢？”

　　妖怪解释说，“这不是怕有去无回吗？这些初出茅庐的女人，正是青涩难开口，还有几分的怯懦，哪能多体面？”

　　说完一下扯开一位美人的衣裳，塞到神仙面前，却被神仙吐了口唾沫，“我们没那么粗俗！不然就去人间当嫖客了！”

　　“呸！那就去嫖呀！”屏风前两只鸡妖窃窃私语，“这些神仙最麻烦，在人前天宫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仙逸模样，背地里什么禁忌都要统统踩碎，还要让我们这些可怜的妖怪替她们掩护周全，舔巴巴地不过是想更接近他们手中的权力罢了。”

　　“当然，神仙们手中净瓶的一滴露水，就够我们修行几百年了，谁愿意苦哈哈地在人间投胎历练？而且这个乱世，人间全是诱惑，神仙们正愁找不到替死鬼领罪，去地狱赎罪，多少自以为是的妖怪投错了胎，误入歧途，这会儿还在十八层地狱，被阴兵鬼将层层盘剥。”

　　“无论是人是仙抑或妖精，时机比天分更重要。”

　　“在这儿讨好神仙多轻松，不过是背弃信仰，让自己更下贱些。哪来那么多刻骨铭心的历法道德，都说鲤鱼跳龙门，跳得好那是龙门，跳坏了就是凡人的油锅。若是有条阴沟直通仙宫，就算是忍着恶臭，也要爬进去呀！”

　　说完，一只鸡妖就变幻成一位亭亭玉立的柔软美女，像是临摹了《虢国夫人游春图》中的闲逸仪态，踩着欢快的脚步就踏过酒池，贴进座上神仙身边，跪在旁边说，“不如今夜让我伺候您，将一首琵琶曲呈上。”

　　谁知道神仙都没看她一眼，只管拉扯一位不情不愿的人间女子。鸡妖上手拉住神仙的袖子说，“我能伺候得如鱼得水，哪里用给这些愚蠢的凡人一些机会？”

　　那个神仙怒视过去，一脚将她踹开，“你这只鸡妖，就算偷偷混迹在天宫之中，倒是给了你过分奢望的想象！你也配伺候在我的身边！”

　　坐在另一侧的神仙甩出腰间一把剑，一下杀了那只化作女人的鸡妖，流满一地琥珀色的血液，我吓得哆嗦一下。这动静似乎被发现，有位仙童指向我这方，“谁躲在屏风后头！”

　　我吓得往后一退，却两脚一陷，身后一踏，跌入了一片黑色的深渊。

　　我一路下坠，看来无意闯入神仙们的不堪之地，知晓这神仙与妖怪勾搭的秘密，下场恐怕是去地狱受刑。

　　直到飘落在一片莲花冰山之上，静谧淡然，和方才的喧闹完全不同。四处都弥漫着柔软的香气，浸在寒冷的气息之中。我不禁打个冷战，抱紧胳膊。突然一个遥远刺骨的声音传来，“你来了。映双。”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的笑容甜美，声音空洞，好似过去几百年从喉咙流出，淌过茂密的悠长森林，抵达耳边，“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猜测，“你想拉拢我的哥哥，好在女娲娘娘那递上一句谏言。”

　　她发出一连串轻蔑的笑声，“女娲娘娘不过是沾了盘古开天辟地的光，混了老资历，又有些凡人杜撰传奇故事给她，积攒出千古的盛名，如今老态龙钟地坐享太平，养尊处优罢了。倒不像我，这般勤勉。”

　　我问，“你勤勉什么？”

　　她说，“我张罗着神仙们的名声，替他们收拾乱七八糟的秘密和人间的错事。”

　　我问，“你到底是谁？”

　　“他们都喊我隐莲。隐藏在莲花之中。”

　　我问，“你找我做什么？”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能成为我的坐骑，来往于天庭的繁华之中。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