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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其四】唐绝世 ...


  •   师傅怔了,又走到屋里回到床上,意思是瘫了的师傅在上屋土炕上全听见了。力图看着走回屋里的师傅敲着炕沿叫自己,力图进去听师傅说:“你怎能不去?徒儿对她不再喜欢了?”说罢拉他坐下缓了口气又说,“师傅现在是没用的人,别的教话你可以不听,只要你听一句明日乖乖去江对岸,这身上衣服也成油匠穿的了,夜里让你师娘洗一把。”
      力图没管早就瘫了胳膊的师傅和师娘本是一人要怎的洗,却吐了实话:“人家早不成啦!”说完也不再解释,走出门,一直从院子里走出去了。师傅愣了一时,眯着眼化作一声嘻出来。
      夜里师傅来到力图家里早猜清了原委,却全归一切到自家拖累所致,缓缓道徒儿不该为他家花了积存,又骂银龙的义爹认理不认人,属下贱独裁坯子。力图前还觉得骂得明白得当,结果师傅骂着骂着扭头骂了自己,遇上问题还要大哥帮忙要甚么好看。
      力图这下立在那里倒真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师傅又计划着什么笑着说力图是我家害了你,我和元海爹这辈子有赎不完的罪。事情落到这田地我家是空了,徒儿也空了,即使徒儿还有分文我也不让你再往我家里贴赔。可这个家有出的没入的,我思谋了,还是让元海回来干干别的事吧。
      师傅搬元海出来是干甚么呢?力图知道元海是师傅早年上学时的自己。且不说本来就没这号人,师傅也不会闲来无事扮小童去县城学校上课,力图便不知道师傅在搅什么,他却不想看师傅扮懂事自持的元海变成为家里奔波的样子。
      力图说师娘这使不得。元海先头耽误了几天学习好不容易让他又复了学,再穷再苦也不当误了弟的学业。师娘怎不明晓这层道理,经力图一番道理之后嘴上就同意了不让元海停学。但他又说,虽现在我能应承着你,可回到家一进屋对狼狈不堪的丈夫,一颗心怎能又不转了。拉屎撒尿做不了主,哀伤得就差大声吸着鼻子哭了,到时候人再说都是我害了你们娘俩,害了人家力图,我怎就不死呢!力图听了这话两股眼泪几欲流下说:“师傅莫要说这话,家里人怎会嫌弃你?你就是躺着恁事不干也是一家的定心骨呀。”师傅就外头笑着叹气再不作声,好像生活的苦绳拴住了三只蹦踺的蚂蚱谁也离不得谁,力图就忘了元海去不去上学只是师傅一句话的事。
      夜深了,油灯在界墙的灯窝里叭叭地响过一阵,油尽灯灭。师傅被子放着睡下了,双臂失去知觉日渐萎缩,力图拽过师傅的胳膊给他揉搓,活动血脉。睡到四更,力图半梦半醒里听到师傅坐起来自言自语:你咋没瞌睡?睡不着,有件事想给你说。月光从窗棂里昏昏地照进来,照过师傅平静的脸。
      我为了父兄的话努力了一辈子,也坦坦荡荡了一辈子。和自己作一家人了十几年,怎样也报不了兄长的恩,救不了已死之人的命是做弟弟一想起来就心愧的事。嘿,人常说病人心事多,我是终日在想,未来之事过去之事,想过活,想过死。我应承了徒儿不再寻死,可家里总不能这样下去。因此上我就思想,怎有我既是你的男人,亦有元海能继续上学家里有生计的法,那南北二山就有招夫养夫的。——之后人就沉默了,是地狱静静地听丈夫叙说,似早知道,或什么都能应承的。招夫养夫,经济不景气的各地有这习俗。平日力图也听说过这种事例,只当是一种新闻,一种趣谈。现在真到师傅身上时的裂心断肠长吁短叹一时不能语:不若……元海他娘…
      师娘却比师傅坦然,“招夫……,可…到哪儿去招?哪个单身男的肯进咱的门?就是有人来好了还罢,若是个坏的待人不好,不是像释家那…”
      力图睡得半梦半醒迷糊的好似听到,后面就完全黑了,天明的时辰听见远远的后山上有狼的嚎声,犹如人在呼号。清早,力图要去后山割草晒柴,师傅走前说到阳坡割不要去阴洼,若遇见什么狗了,先狼狼的叫试探,以防中了狼的伪装;若不慎惊撞了马蜂万不要跑,用草遮了头脸就地装死。力图一一记在心上走了。中午回来力图不想见人半死不活的样和自觉扰师傅回了自家,结果开门却是师傅坐在家里,似有话要叙说。
      力图苦苦闷闷窝在家里,什么事也慌得捏不到手里,就无聊地编织起耗子笼。三月的耗子还没活跃没有清音排泄他的烦愁,就痴痴看着空笼出神。他坐到师傅的炕边地上,师傅在炕上一条腿支着一条垂下来让他靠着,力图以为师傅又要说让元海退学的事,便说:“师傅家既有我在,我就永远是你的徒弟,既不拜其余人当师傅,也不去别家门下。我是没大本事的,可我段不会使师傅这一家败下去,元海也要让他好好念书。”
      师傅说:“力图,人就是这没出息的,只有出了事才会明白,但世事就是一步的错误便万劫不复。你给师傅说,江对岸那女子真的吹了吗?”力图说:“嗯,何况我大哥银龙的事,她亦不再继续参与为好。那边她有别的亲戚照应着,师傅也不用担心。”
      力图觉得有些硌,动了动靠着的姿势,师傅把腿换了个角度力图才意识到刚刚枕着师傅的腿,一时惊觉;这时却听师傅说:“你师娘受的苦太重,地里没劳力里外没帮手,不让元海退学,要吃喝又要花钱,还要侍候我这废人,于情于理都是我不得当的。力图,既我应承了你不再寻死,现只能让她走一条招夫养夫的路矣。徒儿你说,使得使不得?”
      如果不是师傅说这话时嘴角都快压不住了,力图听了必免不了心里一阵疼。还要琢磨伤残使师傅变成了另一个人,作出这般决定心里不知流过了多少血的心疼师傅。力图憋笑摇着头,扭头又苦恼着了:本就没师娘这号人,一位瘫了的师傅谈的甚么招夫来?可师傅说得正襟严肃又不得玩笑,自己又没有回天力,只是拿不定主意地摇头。自己沉默了一阵,师傅也没有动静,力图开口问:“师傅,这事晚上那时你给师娘说过?”师傅说:“嗯。从实际来看这样好。又不犯法,别人也说不上笑话。徒儿你说呢?”
      力图于是终于提出了疑问:那有合适的人吗?做师傅的不作答好似在为难,情绪却没什么大变化,终是拉力图坐近了说:谁能到这里来呢?你师娘听我说这话就只是问。这堡子人有个论个也都熟络,抬头不见低头见。徒儿,你看她性格虽说话有些不明白,却是打心里为你着想的…说着就直直地看力图的脸。力图并不笨,品出师傅话里的话心里别地一跳将头低下了。
      屋子里沉沉静静。力图大脑先是想师傅不是既已经和自己应承过了吗?师傅不觉得自身和师娘是一人吗?后又想,师傅可能不觉得吧,他便有自己的考量,如果师傅没问自己再多加揣测便是逾越了。力图又从炕上溜下来,坐在了草蒲团上,瞧见徒弟忘了是自己来他家的从自己堂屋走出来,地狱就叫了一声:“力图!”
      力图痴痴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头都没有转一下。

      三天里丹江岸上的唐家堡沉浸在三月三乡会的节日里。农民们在这几天停止一切劳作于家享乐,频繁地串亲戚。未成亲的女婿们皆衣着新鲜,提四色大礼去拜泰山泰水。泰山泰水则第一次表现出他们的大方,允许女儿同这小男人到山上去采蕨菜。三月里好雨知时节,蕨菜嫩得弹水。采蕨人在崖背洼红眼猫灌丛漫山遍野。力图家后窗正对着山,窗里装了一幅画,力图轻轻唱出了往年三月三里要唱的歌
      远望乖姐矮陀陀噢,背上背个扁挎箩哟
      一来上山去采蕨噢,二来上山找情哥哟
      找见情哥有话说。
      唱完了就叹一口气,把窗子关上倒在炕上蒙被子睡了。力图从来没有这样恍惚过,他不愿见到任何人直到夜里都睡下了才走到堡子门洞上的长条石上。旧地重至触景生情,远处是丹江白花花的沙滩,滩上悄然无声。今晚的月亮再也不是天狗要吞的月亮,但人间的力图心里如月亮万般感想。师傅师娘,月亮菩萨,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几年多徒弟生涯里,十几年堡子邻里中他曾怀疑过和害怕过师傅对自己的这种感情,警告自己不该有这种师傅喜欢自己的逾越之想。同时亦惊奇着于师傅其人自己只是充满着爱,而爱的每次冲动诞不出任何任何邪思歪念,像自己曾守护着师傅视其为幺弟一样。知羞耻能检点,作一副受宠的样子,在师傅面前要作出孩子要的腼腆柔顺。
      月蚀的夜里师傅在这里为自己和另一个小男人祈祷唱乞月的歌,自己也为师傅扮得师娘唱了两首歌。

      【现在要我做师傅的男人吗?】
      或不对,该是
      【现在要我做师娘的男人,第二个男人吗?】
      说出这话的不是他力图,也不是他力图师傅扮得师娘,是自己的师傅,道理上师娘真正的丈夫!力图该怎么回答呢?“既师傅如是说,我是没理由拒绝的。”力图当这么说却又说不出口。师傅扮得师娘是力图敬慕和依赖的母亲般的人物,力图怎能说出【我是她男人】的话了?力图且不说怎么回答,力图他该怎么想呢?师傅扮家家酒真扮魔怔了非要找个合理的嘱咐?师傅要通过这事教自己甚么道理,让自己切身的明晰约定/教育/义理/判断/知识的重要?师傅自身的性格或者说个性在这里?
      这些都抛下不论,在住院那段日子里已经应承师傅的,非要和自己寻欢的对象不是他吗?或师傅看来那对象只有师傅这一部分?那既如此自己算不算背着有妇之夫搞破鞋(?)了,这下如再应承下来自己又和师傅一家是甚么关系了?
      怎地也好从这个角度看都是师傅的不对,先是有叛师娘在先、后又借元海的当强塞师娘于自己……可师傅是高人,是前辈的思考就不会简单,如果天下真有谁能进入师傅的思想那也不会是自己。所以到底该不该将师傅分开看呢?转念一想力图边享受着这不同人扮得师傅给自己的不同关怀,边又将祂们视作同一人看似确实非常不妥;但力图如从此清楚得把三人分开探讨似又无从得知师傅藏在这行为背后费心的道理和教导。
      力图呀力图,你的聪明不够用了,
      你的勇敢不够用了,脸红得像裹了红布。
      不敢看师傅,不敢看师娘,也不敢看自己。
      面对屋里的镜井底的水,面对今夜头顶上明明亮亮的满月,全都不敢看,怕看出自己是个食人的妖怪。

      第四天是星期天,力图看见了师傅在从县城学校回来的路上江边沙地挖甘草根。力图说,师傅你来江边看景呀?师傅说,我想给我娘采药。力图这才想到今日是周天:“采药?元海,你娘病了?什么病?”师傅学着孩子样说:我从学校回来,娘和爹吵架,娘就睡倒了。说是肚子鼓心疼。爹让我来采的。
      力图站在沙地上一阵头晕。“力图哥,你怎么啦?”“…太阳烤得有些热。元海,念书念的怎么样,可有长进吗?”
      师傅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抒出来说:“……力图哥,我娘又不让我念了。”“不是已给她说好不停学了吗?”“…我娘说的呀,她跪着给我说的,说家里困难不能老拖累力图哥,要我回来干活。”
      力图默默回到家里,实在受不了了。他收拾了行李决意到省城去找花花去,从这堡子悄悄离开,就像那一块冰变成一朵不下雨的云,一片水,走到天外边去。
      但是力图走不动。力图在堡子门洞下的一百多级台石级上下去三十台,复上二十台。这时的力图若在动物园里,是一头焦躁的笼中狮子;若在电影里,是一位决战前夜国家的将军。

      力图终于走到了师傅家的门口。
      “……师娘,我来了,我听师傅话的!”已走回家的师傅听到他叫师娘愣住了,呆住了,无知无觉无思无欲地站在那里、气场流沙似地落下去,突然叫一声“大哥呀”要从门坎里扑过来,却没有手搂着人,只是在肩上靠着。
      堡子里的干部,族中的长老,还有五里外乡政府的文书集中在这家的炕上喝酒。几方对面,承认了这特殊的婚姻,赞同了这两个组成一个四人特殊的家庭。当三个指头在一张硬纸上按上红印,师傅让人扶着靠坐在被子上把酒敬给众人,敬给徒儿,敬给空了的那坐,自己也敬自己,咕嘟嘟喝了(后再坐到空了那座也喝了)。之后照他的讲话元海旷了三天学终于又一次去上学了,自己一句话的事被师傅说成什么什么这是力图的意志。
      那天特意扮得元海被新爹相送十里就差进校门,分别了元海说:“爹,你回去吧。”力图怎么听怎么别扭,比叫元战还别扭,于是说:“叫哥。”元海顺从了,再叫一声“大哥。”力图终于笑了。
      于是茶饭慢慢好起来,师傅演的也很起劲、几方代表在家喝酒的那天晚上师傅下午就找人收拾了厦房,糊了顶棚扫了灰尘安了床铺,这是要师娘夜里睡在那里。师娘静静得发疯,天没黑就将炕上的那个绣了鸳鸯的枕头从窗子丢出去,自己裹了被子睡。自己再出去捡了枕头再回来,又觉得不妥摇着支窗棍在炕沿上发疯地打,最后还得是安安静静得走过去睡在了厦房。一夜门没有关,睡在床上睁着眼,三更里夜深沉只听蛐蛐在墙根鸣叫,四更里打了个盹,五更里无声得在脑内盘旋着倒春寒边角的歌。力图一夜没来。

      这力图,想当初,
      精刚刚,虎赳赳,一天到晚英武不够。
      自从人招来,今日羞,明日愁,
      人一下成个蜡烛油,蔫得抬不起头。
      这地狱,想当年,
      话不多,眼不乱,心里好像一条线。
      自从招来人,今日愁,明日羞,
      心一下成个烂门扇,日夜合不严。
      时间过得平淡拘谨,过去的一日不可留,新来的一日使人愁。一次吃罢晚饭师傅坐在炕上,力图在旁边修着自己的石头颈链,屋外淅淅沥沥下雨。下了一个时辰修成的石块穿完了,力图站起来去取柱子上挂着的蓑衣。师傅就说:“雨大了,徒儿留一晚呢。”力图装糊涂说不早了师傅歇下吧,明日一早雨还要下,我叫了自乐班来咱家要热闹热闹。
      师傅愠气翻涌、但没人看得出,化作一句话:力图为什么唤我师娘?
      ……因为,因为我重视师傅,亦尊敬您。
      是了,但你同时亦不将与师傅的说话和与师娘的答应重视。
      力图木然地立在那里,恭敬得像个儿子沉默了;师傅背光看不清他狭长的眼睛睁开还是闭上、说罢了,你亦不要放在心上后看着力图默默地走了出去。
      雨下得哗哗地越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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