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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其五】 飞沙 ...


  •   暑假元海会从学校回来。闲着的师父演得也热闹起来、近半年新式家庭生活孩子也日渐鬼灵开窍了许多事理。地里的活力图一揽子全包了不让他插手,元海似就会协助着娘忙活家务。忙毕搬炕桌在个稻草扎的瘫子(作师父)身边坐定,支起本读的。师父现在有时间静心一个作一个看读书人的举动心里作美。力图在地里干活一抬头,见书桌上的师父正含笑看他,忙回一笑,脸忽的又冷了。
      力图锄完包谷地回来脚步声谁也没听到,凑到窗口往屋里瞅,见坐桌子前的师父看着面前立着的书,眼也不斜的说话:元海,给你大哥打水去!之后自己再应一声,听见吩咐忽地下炕去了。院里并没有小爹的影,吱扭扭把水搅上井看到凑过来的力图兴冲冲叫一声。呀,果真是哥!力图唉一声,知道自己一早被发现了放下锄说元海,书念过了?对面乖乖得答念过了。便从后腰带上取下两件宝,一件是竹根烟袋一件是蓖麻叶,烟袋叼在口里吸,蓖麻叶里包着三只绿蝈蝈。说声看!蝈蝈从叶里蹦出来,一只公鸡猛见美食上前就啄,师父淡定的呀一声,力图急得脚踏手拍、三只蝈蝈一下跳在鸡背上嘶嘶叫,连忙过去就势捉了装在竹笼儿里。三只蝈蝈一叫,厦房屋檐下的蝈蝈笼里一个一个都歌唱起来,满院清音缭绕。元海喜欢力图当爹当舅又当哥,不板脸,脸是白的,发怒也不觉惧怕;万般生灵,蝈蝈蚂蚱耗子和蛇鼠虫鸟就在他肩头趴着,似守望着这人。
      力图喜欢生物链底层的渺小生灵自然也爱蝈蝈,这家人的爱欲也就都转移了。往日师父扮元海上学自己出去瞎逛,力图下地,师父回来了就头明搭早出来开鸡棚,蝈蝈笼也就挂在厦房檐头下。天要下雨师父在炕上先听到雨声,就说:地狱,快把蝈蝈笼提进来!再拽绳子拉进屋里。蝈蝈吃北瓜花,院墙四角都种了瓜,于是种瓜为了看瓜开花。花开得黄艳明亮,地里的包谷旺旺地长;出去逛的师父看到堡子里的人该闲的就闲下,闲不下的是手艺人,都出去揽生意了。
      有好几家造起了一砖到顶的新屋,脊雕五禽六兽,檐涂虫鱼花鸟。有的人家开始做立柜刷清漆,丑陋肥胖的媳妇手腕上已不戴银镯,换了手表,整个夏天里不穿长袖。看着四周人家的日子滋润,力图心里很着急。好久没去城里干他那独门的生意了,就去后山挖了几天黄麦菅根,点灯熬油在家扎刷子;师父在身后女鬼一样静静的笑着看他。力图又起身回他的老屋去,为大的不言语,却要元海一定跟他睡。力图看到师父跟出来要关院门,琢磨着又作统领说不让关了,定眼看自己。
      扎了些刷子力图就进了县城,半下午回来了。一担锅刷只卖了五分之一,脸上气色不好:“这生意已做不成,没人要。”
      哥俩当下没了话。力图看元海也知愁,脸上就作出笑来说,挣钱不挣钱,先落个肚圆。元海,咱去吃一顿。买饭时师父说哥,我想吃素面。力图却偏买了炒肉,肉端上来自己吃着吃着就发痴不动了,定眼看元海,元海也不吃。他就又笑着说吃呀,多香哩!自个儿带头大口吃。
      从城里回来力图什么也没买,只给元海买了套打耳钉的挂饰,怔怔得说钱难挣了,这门生意做不成了,干脆我再学师傅给人打井去。
      一说打井地狱嗤嗤的笑,说:力图,不干这鬼营生!力图听地狱的,也不敢多说,抱脑袋蹴下去。地狱看着又劝:“徒儿一个不挣地里也有粮食吃,师娘饿不着力图。”做男人本是女人的主事人,力图却要叫女人来宽慰,力图觉自己这男人做得窝囊。但办法想尽没个赚钱的路免不了在家强作笑脸,背过身就冷丁显出一脸深沉。
      地狱扮得察言观色看人准,自是因为没事睡在炕上的那个更敏感,见力图天一天消瘦下去也不大唱那山歌和花鼓了,两人明里不得说。这天力图一进院,听见师傅在上屋炕上唱花鼓,师傅从来没唱过,力图就乐了,进来说:“师傅几时学会的这一手?”
      坐床上的说:“本座年轻时流过东瀛,扮过社火穗子学过几句。”难得师傅心绪好,力图就说师傅你再唱一段吧。废了胳膊的瘫人就唱了:
      白浪滔滔我不怕撑起舵儿往前划
      撒网下水到渔家捕条大鱼笑哈哈
      瘫子唱毕,又开口说,今日都高兴,我也唱一段。元海把院门关了,别让邻居听见了笑话!正要翻下炕力图飞马去将门关了,听又用低低的声音唱:
      日头落山浇黄瓜,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下公花不要紧,打了母花少结瓜。
      唱完又说:徒儿,把蝈蝈都拿来让我看看斗蝈蝈,谁个能斗过谁呢!只要师傅高兴,师娘快活,力图干什么都行,力图拿蝈蝈上炕放在一个土罐里斗。一只白头的精灵气巧气度不凡,先后斗败了所有的对手,一家人正笑着看,屋梁上掉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蝈蝈罐里。一看,是只红头蝎子。蝎子冷丁闯入,蝈蝈吃了一惊不再动,蝎子也吃了一惊不再动。师父眯眼说这倒好看,看谁能斗过谁?看过一袋烟时辰,两物还都惧怕,各守一方。力图要到地里去干活,说元海,就让它们留在罐里,晚上吃饭时再来看热闹。说完就盖了罐子放在一边,来这家后,力图叫元海就似比之前勤。
      晚饭后揭盖一看力图傻了眼,英雄不可一世的白头蝈蝈只剩下一个大头一条腿,其它的全不见了,蝎子的肚子鼓鼓的,形容好凶恶。哈,玩蝈蝈倒不如玩蝎子好!元海,明日咱到包谷地地里有土蝎,捉几只回来看谁能斗过谁?第二天捉来三只回来,师父幽幽的说,哈哈,这是哥哪也逃不了的斗兽笼子呀!
      这蝎子在一块却并不斗,相拥相抱作一团。力图的兴趣就转了,将竹笼里的蝈蝈每天投一只来喂,没想过十天蝎子不但未死,其中一只母的竟在背部裂开,爬出六只小蝎。家人皆很稀奇,看小蝎一袋烟后下了母背,遂不认母作张牙舞爪状。从此两人闲时观蝎消遣生了许多欢乐。这期间唐绝世觉得肚子鼓胀,先并不声明,后一日不济一日,茶饭大减。力图发现时甚惊,失魂落魄跑十三里路去深山背一位老中医看脉,拿了处方去药房抓药,不想药房药不全,正缺蝎子。
      力图忙说:“蝎子好找,我家养的有。”药房人说:“能不能卖几只给我们?一元一只,怎么样?”力图惊一下:“值这么多?”药房人说:“就这还收不来哩。你要有,有多少我们收多少。”
      力图抓了药就往家跑,将此事说给师父就说:“咱不妨养蝎子,养好了这也是一项大手艺哩!……不过蝎子是恶物,怎么养知道吗?”师父说:“…大哉神圣,与时回薄,应运而生,继天而作。试试无妨,权当是哥玩的。”于是蝎子就养起来了。
      力图在地里见蝎子就捉,捉了用树棍夹回来。拢共十多只装在土瓦盆里,再捉蝈蝈来喂。几乎想不到,这蝎子繁殖很快,不断有小蝎子生出来。
      力图想,这恶物是怎么繁殖的,什么样是公,什么样为母,什么时候□□?弄清这个人为的想些办法,不就可以繁殖了吗?师父去县城书店带了关于蝎的书回来,说是元海上学时买的。书是好东西,上边把什么都写了,蝎就认得了公母,成对成双搭配着装在大盆小罐里。整整三天,力图一早起来将盆罐端在太阳下看蝎子什么时候□□,如何□□。终在第三天中午,两个蝎子突然相对站定以触器相接良久,公的从腹下排出一个精袋在地然后猛咬住母的头拉过来,将腹部按在精袋上,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他鬼机灵竟买了个温度计,记下是二十度。力图大喜将蝎盆蝎罐早端出晚端回,热了遮阳,冷了晒日,不长时间数目就翻了几番。

      力图捉了二十只大蝎去药房,第一次获得了二十元。他没回家径直去了江对岸的商店,给师父买了一盒高级香烟,给女人买了一件咔叽衫子,给元海买了一双高腰雨鞋。师父将新衣穿上,问力图:这么艳的,我能穿得出去?又罩了件黑的在外。力图说,这又没花。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欢心,师父说,力图,你给你买了什么?力图乐了下,蝎子这么养下去还愁没我穿的花的吗?
      力图养蝎上了心,亲自去书店买书来看。喝的墨水没有师父多,看不懂就让师父做老师,师父扮了读书的元海教。饲养方法科学了,养蝎的气派也就更大了。院子里高的瓮低的盆,方匣圆罐,一切皆是蝎,而公母大小又分等分类;堡子里的人看到这排的罐子铺着沙子,路过就扬起一阵烟;就叫道,飞沙!到年底村长家又成了大手艺户,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家就又翻修了厦房。力图没钱受了西惶,有了钱就不显山露水,沉住气合理安排以防人旦夕祸灾。
      下了一场连阴雨,江里发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响。堡子南头崖土垮了一角,压死几只狗。力图的老屋是爷们在民国年间盖的,木头朽了许多;元海就担心久雨哥会出什么意外,让力图过来睡。力图说没事,睡在那边一房子哪儿漏雨可以随时修补,二防着不正经的人去偷摸东西,师父仍不依,于是力图的家产全搬过来,窖里搬不动的一家四口人的红薯、洋芋。
      雨停了,天又瓦蓝瓦蓝的。蝎子盆罐抱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力图出门到地里看庄稼。太阳一照泡湿的土院墙就松了,砰地倒下来把三个蝎子瓮砸碎了,又砸倒了鸡棚。师父靠在屋里听见响声隔窗一看连声喊人。没人应,眼见得鸡从棚子里出来到处啄吃逃散的蝎子。他就大声吓鸡。鸡不听空叫,师父要往出爬,但一只逃散的蝎子却咬了他的肩。力图在地里察看庄稼,心里突然慌得厉害,返回一推门,失声锐叫,把师父背上炕在院子里四处抓蝎。
      没了院墙夜里睡在厦房觉得旷,跟力图说了就回,我到窑上把砖货已下了,等这一窑烧出来,咱买回来就垒墙。师父就不再说什么嗯一声,又说,哥。力图听了哥想起来什么似的,拉师父起来到一罐前说,快来看,这一罐不长时间就要分作两罐啦!
      师父说,嗯、这是要行事呀。力图哥,近日才放晴,该哥牵我去看看老屋有没有漏水发霉的。力图应了,把空空的袖子系到自己腰带上往老屋走,到了门槛,被人从后面一脚顶扑到地上。裤带被拽紧,跟着师父也扑倒;两个人一压颈上的石链碎了一地,力图看着自己身上笑着的师父突然觉得对方年轻了不少、像真是个孩子了。
      第五天院墙修成了砖院墙。力图又请来了泥水匠,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门楼,造个砖柱飞檐的。一个初六的下午自己还在地里浇麦地二遍水,师父也去了,两人天擦黑同来,院门掩着,堂屋的门却上了锁。力图隔窗看,草札的人正躺在炕上,手里拿着门上的钥匙。师父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爹妈都睡了,哥和我在厦房吃口吧。
      力图站在那里,把师父足足看了一袋烟的时间。力图说,师父他……,师父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们吃吧。院墙的外边蝈蝈叫,叫了好一会,力图这时是木了麻了,不知下来该怎么办,为难得要死,去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该擦的都擦了还是要擦,把手眼占住,但心占不住。
      “歇下吧。”力图不知道和谁说了句就要出门,师父把他叫住了。
      师父说,哥,我有话要给你说。力图一脚在门坎里,一脚在门坎外,问什么事?力图有什么不懂的,自进这家门,他就时时预备着隐隐有这感觉的,元海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外边的夜黑严透了,不是月蚀的夜,天空却完全成了一个天狗,连月亮、星星,萤火虫都给吞掉了。
      师父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哥,你还要到老屋去吗?力图不看他,说我还是去的好。师父说,我知道哥,可哥知道的比我少,哥也是不知道我的。力图开始摇头了,也叫他弟了:弟,你不要说,你不要说!
      哥,你听完。卖蝎的钱全都攒了一千三,哥有喜欢的那人,找来了让你重新结,把这一院子房卖了再给哥找一个小的。哥愿意信我能成事,哥愿意在我身边的恩三生三世也还不完的,哥的身边不应该只有我,就权当是作幺弟的自私吧!哥活的坦荡通直、义薄云天、明理晓势,面子和计谋就让弟来…
      “…弟…、师父!”
      力图痛哭失声,突然扑倒在尘土地上给这人磕了三个响头即疯了一般从门里跑出去了。

      第三天里,打井的唐绝世死在了炕上。
      是自杀的。想来是扮作爹的躺在堂屋里听到这话,但他对死还是冷静的,三天里脸上总是笑着,还说趣话还唱了歌。但就在人出去卖蝎走后他喊了隔壁的人来说是他要看蝎子,让将一口大蝎瓮移在窗外台上,又说怕瓮掉下,让取了一条麻绳将瓮拴好,绳头他拉在手里。人一走他就把绳从窗棂上叼进来,绳头那人挽了的圈子套了自己脖上然后背过身推掉大瓮,绳子就拉紧了。
      力图回来见师傅好象是靠在窗子前要站起来的样子,便叫着,没有回音。再一看,师父胡子下是笑,身上已凉了。
      走了,走得坦荡明白。四口之家师父把路腾给力图,把手艺交给力图,把家交给力图,把什么都交给了力图。他死得费劲,临死前说了什么话,谁也不可想到,谁也不可得知。力图扑在师傅的身上哭死了七次,七次被人用凉水泼醒。后悔的是力图,想做一个对得起师傅的徒弟,可是现在徒弟对于师傅除了永久的忏悔别的什么也做不出了。
      堡子里的人都大受感动。下葬那天,力图虽不迷信却高价请了阴阳师来看地穴,力图就打了一口墓,墓很深。深得如一口井。他钻在里边挥镢挖土,就想起师傅当年的英武,就想起那打井前阴阳师念的敕水咒。
      堡子里的人都来送葬。这个给堡子打出井水的村长给家家带来了生存不可缺少的恩泽,像百年前从黑白两道官匪间守着大家的堡子。他应该埋到井一样深的地方,变成地下的清流,浸渗在每一家的井里。棺木要下墓,力图突然放声嚎啕跳进了墓坑,喊着埋工:“让我给他暖暖墓坑!”跳进去解开了怀,将胸膛贴在冷土上,银龙在上头看着。

      日光荏苒,转眼到了六十六日。这天堡子里来了许多悼念的人,力图招呼完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吃罢饭就支持不住,先在师傅睡过的炕上去睡了。他做一个梦,梦见了师傅,银龙大哥,花花,之后就是全是之前蹦到过自己身上的,夏虫,耗子,还有小蛇,和那个白色的蝈蝈。蝈蝈忽不见了,钻出满身铺天盖地的蝎子爬来。力图醒来出了一身汗,梦却记得清清楚楚。翻身坐起灯正点着,地上还有一批小瓦罐,上边都贴了字条,写着字。
      力图睁眼就说,元海呢?…刚才把这些字条写好,看了一会书,到厦屋睡了。…蝎种全分了?好了,每家五只,除过五十家匠人顾不得养外,拢共是七百五十。
      堡子里的人都热羡着力图养蝎,但却碍于这是手艺不好意思再来学养。力图却说和师父商量了各家送些蝎种,希望全堡的人家都成养蝎户,使这美丽而不富裕的地方也两者统一起来。继了师父续当了村长的力图轻轻笑笑,接着自言自语,明早咱就送去。中午去药房再卖上几斤,元海再过十天就要高考了,要给他买身新衣呀。
      力图顿了会儿又说,元海考得上吗?顿了会儿答,问题不大吧。说着揭开那个大瓮:哥,你快来看看,这个蝎子好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怎么长得这么大呀!

      力图点了下头,仄头二次看见蝎子很大,一时好像想起了很多什么,心里怦怦作跳,坐回炕上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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