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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三】银龙 ...


  •   师傅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想心事去了。
      语重心长的和空气道:元海,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书,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肚里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辈子吃这碗饭了。又换成女人样背身钻进厦房的锅台上刷碗。刚跨进那门槛,就听锐声喊力图来厦房地窖里舀包谷酒。力图跑进去看到师傅满脸发光就说要喝庆贺酒啦,是谢师傅还是谢我?地狱笑,你说呢?力图揭了窖盖要下去了,地狱点上灯交给他:徒儿你说,你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力图说,师傅是坏好人,一缩身钻进窖里去了,留师傅在窖口笑。力图当然明白人之好坏善恶虽有标准却无意义,他对这一人却实在懒得讲。
      秋天某日是力图诞辰。力图属鼠十二属相之首,三十六的门槛年里却仍是一种忌讳影子般摆脱不掉,干什么事都提心吊胆。去年诞辰前几日银龙就早早提醒着他。说来力图在亲友这事上够可怜的。家的里亲外戚人口不旺,正人也不多,爹娘下世后,大半就断绝了往来;小半的偶有走动也下眼看力图不是个能成人物情义上也淡得如水。他是舅家门上最大的外甥,舅死的时候他哭得最伤心,可给舅定铭旌,做第一外甥的自己名字却排不上。已经死去的释家六子在县里给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小白脸,竟替换了力图,那时兄弟银龙有难他亦不出手力图气恼,从此只和大哥银龙感情笃。银龙是兄弟里惟一幸存者,该老的人了却没老,他说是记挂二弟的原因。眼看反复叮咛这一年事事小心,时时上心。并定要力图在生日这天大过以喜冲凶,消灾免祸。

      给力图定生日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傅;那天地狱问力图有生日没?力图命如草飘,小时候的样子混沌日子过得也浑浑噩噩,哪里记得生日、师傅独断专权大手一挥给定了,力图一看,嘿、是见自己拜师那日。前三天地狱就讲不想让师徒二人去打井,九月初三里七碟子八碗摆了酒席。席间银龙也从江对岸过来,先去力图家里未找到人,来这里看着席面倒说了许多感恩感德的话。当时就将所带的挂面面鱼放在柜上,又将衫子红绸肚兜红裤带交给力图。这种以婴儿过岁的讲究对待三十六岁的自己,力图当场就要笑得没死没活。银龙走了,师傅却笑非叫他穿上,他说不若要将这些东西让给元海。
      危险的一年即将完结,银龙从江对岸过来见二弟四肢强健气血红润而欢喜。说:“看来二弟你便是个命壮的人,门坎年里没出大事往后就更好了。”说到快活处,就感叹我们武神会总算没有死绝。“二弟,生日一过就要动动你的婚姻了。这年里还没物色着个吗?”力图说没有。银龙说,二弟、你就是知道花花心里是喜欢着你的。力图却释然,大哥既自己喜欢,为何还介意我呢?银龙于是问,那你说说,你要啥样女人?力图沉了半天说不出口,银龙笑话,二弟羞什么口,三十六七的人提女人还脸红,心窍不开!力图却在心里笑大哥,自己有什么不知道的!但听了他话却越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表明自己是心实的人;不想弄巧成拙,银龙长吁短叹再不问他。力图终耐不住说大哥,便有师傅好吗?说完就屏住了气。
      银龙说地狱师傅也是我敬重的人,当然不得和其余的比,力图做出没听懂的样子。师傅看他一眼,扳过力图的肩发现肩背衣服裂了个口子,拿针缝着说:不若我去对那花花提说了你,人家愿意只是说她娘家有个老娘和一个小兄弟,平日靠她养活,她要再嫁得给娘家出些钱。你现在手里攒了多少?力图说有三百。师傅和银龙都说,那要好好攒钱哩。力图心想,既是这样也就算了。
      师傅万事通,却独没谈过恋爱、一时说也拿不定,但如哥喜欢,几时元海爹来领你去相看人家把人先订下,钱哥慢慢攒。三天后力图去见了花花,回来将这事说给师傅,菩萨欢喜异常说:“徒儿喜欢就好,师傅也不能清楚这事,你便自己去看,去认。力图答,花花心善,我大哥亦心喜她、我如何败了他的兴致?师傅嘿一声,情就是他妈的东西、师傅我再怎么看得都是行迹,真心的东西却不知。力图说师娘不是,师傅就真心的笑了,末了,又惆怅的望着力图,似要盯他身后个什么出来。
      力图被盯得毛,说要割黄麦营晒柴起身走了,临出门被叫住,师傅作女人样说力图,夜里你擦黑就来,我给你擀长面吃。力图说哟,日子过富裕了,晚上也吃长面。地狱说不光长面还有红鸡蛋,你想想明日是什么日子了?力图猛地记起明日是师傅给订的生日,脸红了说师…师娘,我没爹没娘,堡子人打小视我为怪妖,只有师傅一家记着我,师傅是……。没了音,地狱知道他后半句藏着自觉得越界的话,道:可能是,亦可能不是。罢,先看问题之解有否必要知晓再求;师傅脸上笑像额满月洒的月光,力图像最爱见这眼光也最害怕,他是块冰做的,光照要化。
      这块冰就拿了镰往后山走去,后山上草遍地皆是,将近深秋全黄了。黄麦菅一成熟就变得僵硬,黄里又透了金深的重色,风里作响。力图站在草中四面看看,弯腰砍割了一气,把三个草捆子扎起来立栽在那里了。他想等没活儿的师傅走来出其不意地从草捆后冒出来唬他。
      可没人来。力图拿了镰走到一个洼子里的小泉边磨。水浅,冲着泉边的草颤颤地抖,几只耗子埋头划在水面,力图的手已接近了它们还沉着稳健不动,但才要去捉却又影子一般倏忽而去。力图用镰水坑里砍了几砍倒在泉边的草窝里。看着一面干干净净的天,想江对岸的银龙大哥和花花,想着耸着肩在家擀长寿面的菩萨心里就又一阵美,像是坐了金銮殿充皇帝老儿。这阵心里便涌涌地想唱,便唱了:
      想姐想得不耐烦,四两灯草也难担
      隔墙听见姐说话,一连能翻九重山呐
      力图唱完兴致未尽,作想这歌声谁能听到?想起师傅另扮几个人格(?还是别人?),也拟着口气唱道
      郎在对门喊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
      瘟死的不死的唱得这样好哟,唱得奴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踩不动云板听山歌。
      唱过了力图也累了,拿眼看山下的路。路上果然跑来一人,力图认出那是银龙,偏不起身只拿歌子牵他过来,那哈吃带喘的也就发现了他,立着大喊:“二弟!我弟!”声音有些异样,力图滚站起来,银龙也见了尖锐的声音破空传到。

      “二弟!快来呀,你师傅出事了!”
      力图立时停了歌声收了笑,拔脚跳下去,银龙说:弟你怎到山上来了,到处找不着你!你师傅打井,井塌了,一块大石头把他压在下边,人都没办法救,你是打过井的,你快去救他呀!
      力图的血轰地上了头,扭身往堡子跑。银龙跟着他身后飞一样到了那家,也好找,那家院子里拥满了人。原来井打到二十五丈出现一块巨石,师傅用凿子凿了眼,装炸药炸了。二次返下井去石头裂了,却掏不出那一块大的,便从旁边挖土,土挖开了那石头却还是不动,就在下边用撬杠撬,不想石头坍塌将他半个身子和肩压住了。井上的人都慌成一团,下去又不敢撬石头,害怕石头错位伤了村长的性命,消息报给还在统领家里的银龙才就四处找力图。
      力图当即下井,师傅已经嘴角含笑昏死过去了,石块还打横压在肩身。他看到笑心里一阵恶寒,边喊师傅你别硬抗,我快能帮你脱身云云边刨他身下的土,又急又累又害怕稍不小心石头再压下来,好不容易把师傅拉出来,血淋淋地背在身上爬上井台。

      几天几夜的抢救村长命是保住了,保不住的却是他两肩的神经;一个刚强高傲的打井人,从此当啷着胳膊成了废人。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应该有病。力图的师傅英英武武打了几年井,如今打到这一步人就完全垮了。
      这时力图才注意到师傅好似也没有任何亲缘,平日他骂的人没有任何看他,身边的人没有来看他,统领却说以他的人缘不落井下石就为好,力图没有吃上那生日的长寿面,在后山上割倒的黄麦营柴火也让谁家的孩子背走了。他再没有上山刨黄麦菅根,当然也再没有进省城。为了师傅的伤病力图和银龙背了师傅住国营的医院,也找了民间的郎中,还是举不起来手。之前师傅会舞东瀛刀,说是刀其实是剑法、说是剑法其实又叫刀谱,再也舞不了刀的师傅的心也坦然,白天整日笑着、半夜被人发现要跳楼梯摔了脑袋滚到墙边,墙上红一大片。力图绷着脸一顿好说好劝才应承着不再自尽,整日存在意义空虚下去。
      虽师傅应承了不再自尽,却有一额外条件;力图立刻应承着:只要师傅先愿意,自己做什么都是。
      瘫着的师傅还是先笑,再说;徒弟看事莫要先妄下结论,不过你既已应承便要不记损余把事搅好。
      力图被这下尽全力理清了脑子,没再慌张浮躁下去。他听师傅幽幽的继续说下去,你便凑近过来,力图凑过去、师傅接着面不改色的说,徒弟,你晚上便来我床,然后周详细致的说剩下露骨的话、力图听得脸耳红了透彻,呼吸一声沉过一声,闭了眼感觉一切身边物和脚下踏的地都在解离,唯有师傅指挥着自己怎么嘈人的话飘忽在耳道里。统领如流水般没有波澜的说着,忽被力图拽稳身子、抬眼见羞愤又破釜沉舟似的严肃脸:我知…我知师傅一直视我作扮犬的,师傅想要,我现在就可以作扮犬给师傅看,之后翻上床来却低头不看自己,不知道想什么的撑了一会儿后闷闷趴到自己胸前呜呜的哭了。
      师傅甚至没有手摸徒弟的头,几个月折腾下来力图看着心如刀扎,想自己不能代替了师傅。师傅是有长久手艺人,师傅是什么都能做的能人,自己能代替他瘫在炕上这个家就不会这般受罪,看着师傅演的三口如此可怜,比自己瘫在炕上还要难受。力图不是这家的人,只能在炕头劝说师傅,在院里安慰师娘,在凳上看着元海。帮着种地喂猪,出外请医生抓药,就拿自己的钱来支应。
      一场事故,把人囫囵地改变了性格。力图说过有了女人就长大了,现在没个伴他的女人他却也长大了。这天力图又割了几斤肉和豆腐提来,师傅说;徒弟,你总要这样往这家里填无底的黑窟窿,你要多少积存能填得满? 力图想叫师傅他又要教什么搪塞,于是叫师娘,说现在就不要说这些话,我一个毕竟好将就着,师傅养好身体为重。
      师傅扮作女人的样该是要照顾废人显得憔悴了些,说力图,那你喜欢的那女人怎娶得回来?
      力图没给师傅说明。前天夜里银龙又过江来找了他,说自己为着爹建了个赌场夜总会、还有窑子。防着外人提点早托花花进了县城里作工,怎地找也找不到二人头上。师娘当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徒弟,眼看就是三月三乡会,女婿都走丈人,你虽没结婚却也该到对岸那家去。肉既已买回来咱就不要吃,夜里再蒸二十个馍你明日提前去走走吧。”
      力图听了一时心火上攻,更是忆起那日在师傅床上哭至头疼沉着要睡被师傅轻声摇起、是因哭完直接睡要害面瘫心绪淤积什的,和自己南辕北辙到后半夜硬等自己平静下来,便是这般不记自身的为自己考虑,竟忘记了自己是在这苦难的菩萨前,焦躁地低声吼: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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