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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河底的邂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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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马,继续于山林中穿行,哪怕性格内敛如逄三尺,也不由为这破局之法咋舌。
果然,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认同爷爷喜欢兽耳小萝莉的审美。
就是那黄皮耗子听到问题后,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双充斥着‘不可置信’和‘人心险恶’的瞳仁,然后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
云雾散去,天色澄明,雨后初霁的虹,在如洗碧空的陪衬下,美的沁人心脾,却不致张扬。
天朗气清,什么也阻挡不了青年的好心情,逄三尺把马匹栓到镇子上的驿站里,然后只需要再徒步几公里,就可以坐上直通市里的汽车了。
一边欣赏着钟灵毓秀的江景,青年步伐悠然自得,抬步跨上政府前几年刚修筑的大桥——这是去往汽车站的必经之路。
卸甲江上仍附着着一层虚无缥缈的水雾,逄三尺感叹,怪不得今早那畜生声势浩大,原是借了这场大雾的势。
不过此时日光赫赫,满江金波,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剩下的这点江雾,不多时就会被完全蒸发,不足为惧。
天光普照,令人不安的水雾,也恰如青年所想的那样,分分钟消失干净,清爽的江风迅速地穿过他的指隙,奔向远处巍峨的青峰。
行至桥中,一个看起来最多四五岁小女孩,正调皮地把头伸向护栏外面,外探的上半身使她重心前移,几欲坠下大江。
逄三尺被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没有家长陪同,就大喊着危险冲了过去。
阴冷的风击打着桥栏,发出震耳的撞击声,小孩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背对着青年,逄三尺沸腾的血液一瞬间凉了下去。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晚了,脚下的借力点一瞬间消失,周围的环境在他不知道时,又被牢牢包裹上一层浑浊的白雾,伸手不见五指。
青年仍然维持着向前奔跑的动作,但所处的位置却突然变换到桥栏,面前的也不再是通达空旷的桥面,取而代之的是奔涌不息的狂暴江流,惯性条件下,逄三尺不可逆转地冲出围栏。
大意了,是障眼法。
下坠瞬间,他若有所感抬眸,前方的东西倏地转过身来,红目黑面,满身长毛,墨绿的粘液积聚成满满一滩,绿苔斑驳的蹼牢牢攀附在地面上。
这哪里是什么小孩,这分明就是淹死的伥鬼!
黄皮耗子只是开胃菜,真正邪性的还在这里等着他呢!现在想来也是他太自负了,即使时间还早,出来活动的人不多,桥上的过路人也不该如此稀少。
传闻千年的恶鬼能够影响周边环境,扭转时空,按照自己的想法,创造一个全新的领域。
在这个领域里,恶鬼堪称万物的主宰。
而此刻闯入鬼域的逄三尺,对祂来讲,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十几米的高空直线下坠,大桥两侧崖壁里钻出密密麻麻的伥鬼,它们死后不得转生,怨气凝结化为精怪,喜好穿上人皮,欺骗善良的过路人,自行走入他们设下的障眼法中。
逄三尺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扑通!
先是一声,逄三尺坠入江心,然后像下饺子一般,数不清的伥鬼追随着跳进大江。
扑通!扑通!扑通!
青年竭力稳住轰鸣的心脏,屏息隐入两岸崖壁中的罅隙中,企图瞒天过海。
伥鬼力大无比,喜食尸血,又因形似猿猴,因此常常被老人们称为“水猴子”。一般水性很好的成年男人也打不过它,它会在水下抓住人类的脚往下拖,直至把人淹死。但索性它们的视力不太好,灵敏的嗅觉在水下也无甚用处。
若是这怪物只有一个,逄三尺敢凭蛮力硬刚;但就这么遮天蔽日的一大群,任谁也只能避其锋芒。
几只长毛伥鬼从他藏身的崖壁周围反复游荡,声带发出暴躁而尖锐的颤音,逄三尺险些被震吐。
认定的食物遍寻不见,最后几只伥鬼愤怒地长啸两声,也只能不甘地散去。青年心下松一口气,已经快到他能闭气的极限了,再不出去,不被伥鬼吃掉,也要被憋死在这里。
又谨慎地等了几分钟,逄三尺反脚一踢崖壁弹射而出,瞬时爆发出强劲的速度和力量。
即使脱离了伥鬼的威胁,青年也一刻不敢耽搁。因为他知道,最可怕的不是拥有实体的伥鬼,而是潜藏于黑暗中那些神秘的,不停注视着你,且随时伺机而动的未知。
有那么一次自负造成的前车之鉴,逄三尺可不会天真地认为,暴风雨已经停歇。
越往上游,可见度越高,青年的精神也越发紧绷,就在即将破水而出的刹那,周遭水流流速骤变。
逄三尺头皮一炸,凭本能猛踏一脚水浪,险而又险地避开飞刺而来的夺命獠牙。
竟然还有一只伥鬼!
它一直附着在罅隙的正上方,窥视着青年的藏身之处,狡猾地等待着猎物离开安全的堡垒,毫不设防地游入任人宰割的狩猎场,然后再出其不意,发起致命一击。
稀薄的氧气消耗殆尽,肺部针扎般的疼,逄三尺的眼前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灰色的阴影,耳鸣阵阵,他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只能凭本能去应付伥鬼的攻击。
胸腔被重重一击,青年口中涌出气泡,眼神却变得坚定凶戾起来,他抓住机会,霍地扼住窜至身边的伥鬼,用头,拳头,膝盖,脚……一切身体上坚硬的东西攻击。
伥鬼拼命挣扎,发出惨烈的嘶吼,绿油油的血液晕染了大片江域,青年分明长着张白皙青涩的脸,但骨肉匀亭的身量却蕴含着不可小觑的能量。
哐!哐!哐!
逄三尺一手控住水猴子的脖颈,另一手拳头挥出残影,即使眼睛已经缺氧到完全看不清,每一下还都精准地捶打在怪物最坚硬的脑壳上,传导出令人牙酸的断骨声。
伥鬼身躯瘫软如面条,气息渐弱,青年丢开鬼物,仅凭着信念撑着的那口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他轻轻地勾动汹涌的江水,企图把自己送上江面。
浮屠河是夏国跨度最大的一条河流,它的主流贯穿南北,支流灌溉率可达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古代君主常尊崇它为龙脉,集天地之灵气,授万物以福泽。
而卸甲岭下的这条卸甲江就位于浮屠河的中游地带,每至汛期,河流上游就会陆续开闸放水,水下环境复杂,常有暗流漩涡,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
逄三尺手脚酸软无力,有心朝河岸游,倏地就被卷起的浪花拍至水底,一个巨形漩涡卷来,他竭力挣动几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强劲的吸力抽了进去。
像进入了巨形滚筒洗衣机,世界的一切像素扭曲,糅和,最后构成了一张荒诞糜艳的油彩画布。
逄三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活。
忽地,水涡瞬间解体溃散,青年也被迫进行离心运动,倏地被甩飞,然后又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截停。
真是被折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视觉色彩一点点回笼,视野模糊不清,但已经能初步聚焦了。
石碑上荡漾的青苔首先映入眼帘,逄三尺这才发现截停自己的不是什么普通河石,而是一块断碑。
石碑历经风霜,碑文上刻录着被水流侵蚀过的字样。
[生于1995,殁于2013,
……
生平不详。]
中间磨损的程度太大,文字已经无法辨认,更稀奇的是今年才2011年,谁家墓志铭会提前雕刻好?
逄三尺视力又清晰了一点,不经意间朝远处扫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窖。
远方的石山上,用锁链禁锢着的一具绝望的枯骨,水草死死的勾缠着他的喉咙,骨缝里开出破败的小花,冥冥间,青年感觉他黑黝黝的眼眶正凝视着自己。
逄三尺定住了,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察觉到死神正在慢慢靠近,但此刻的他筋疲力尽,已经提不起一丝力气自救了。
他甚至还乐观的想,有这个邻居陪着,以后河里的日子大概不会孤单吧。
绝望之余,背后蓦然传来温柔的托举感,逄三尺诧异地发现自己正在远离河底,天光从逐渐靠近的河面撒下。
是谁?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转身对上一双晕染着丹青水墨的眼眸。
青年没有注意到,随着他们的远离,河底的那具枯骨飞速消融,顷刻间化为齑粉。
拥着纤瘦的腰肢,枕着那人的肩窝,逄三尺意识涣散,最后只听见远远的岸边传来——
“快来——”
“快来呀——,刚刚有个学生仔跳下去了!”
“快给他捞上……”
能听见人间界的声音,就证明他们已经离开了恶鬼的领域。
岸上拉得长长的调子逐渐消音,青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伏在那人怀里,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就是逄三尺见到毓崝亭的第一面。
卸甲江河底的石碑一瞬间被岁月侵蚀,表面坚硬的碑质风化成疏松的石硝,在奔流不息的江流冲击下,逐渐剥落它陈旧的外壳。
石碑锃光瓦亮,中间挥斥着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
溯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