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恶劣的他 ...
-
逄三尺止不住地后退,爷爷只教会了他如何制服人世间的恶,却没有教给他如何去辨别、去定义好与坏的界限。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总是狭隘地认为具有攻击性的就是坏的,应该反击;弱小且不具备威胁的就是好的,应该保护。
这一刻,这个男人分明不用攻击,就已经跪在了脚下,表示着他的乖顺与臣服。
但有那么一刻,逄三尺差点落荒而逃。
他移开目光,透过熏黄的玻璃眺望夕阳下的街景,最后一次强调:“我找毓崝亭。”
躺在地上的男人也怔怔地望着窗外,像是回忆着什么,不复方才的疯狂。现在的他,渐渐褪去了那层浮于表面的艳俗,显露出本来寡淡苍白的色调。
他的灵魂早就飞起来了,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与一个又一个过客交.颈相靡,水乳交融,却总也补不上胸腔处的那个大窟窿,一旦离开男人的怀抱,便冷得如坠冰窖。
男人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像一只自折双翼的蝴蝶,放任着生命的流逝。
他眯着眸子,斜着眼睛看世界的样子像极了刚吸足精气的美人蛇,倦怠,漫不经心,“他不卖。”
逄三尺知道这是在告诉他,毓崝亭不在家,也是在解答他心中的疑惑:他心心念念的朋友没有走上那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人生路。
纠结的问题突然茅塞顿开了,青年终于不似刚才的紧绷,放松之余,逄三尺试图不让这句回答落在地上。
脑子转了又转,突然想起刚刚老太婆和矿工带着颜色的猜忌,他后知后觉地解释道:“我也不是来做那种事情的,我是来送作业本的。”
他白皙的脸颊孩子气地微微鼓起,一脸的郑重其事藏也藏不住,乐得男人不住打跌。
多好笑啊,这个傻孩子竟然试图正视一个鸭子的人格。
地上的男人嘲笑得毫不掩饰,逄三尺郁闷得很,一次的外向换来彻底的内向,他转身就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身后男人的突兀地问他:“小朋友,你说,我漂亮吗?”
逄三尺脚步一顿,默然半晌,转过身来。
男人早已从躺姿调整成了坐姿,绒毯规规矩矩地包裹着身体,封禁住不堪的过往,笑颜氤氲着他如远山青黛般的眉眼,他将鬓发折向耳后,期待地向前望着,温柔的样子像极了山间的一株白山茶。
迎着他的眼眸,青年莫名有些难过,诚恳道:“漂亮。”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自己摔碎,但希望有一天,你能把自己拼起来。”
“那样的你,会更漂亮的吧。”
男人一怔。
—
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恍如黄粱一梦,逄三尺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自己的小窝里缩着,修修那不堪重负、运转无能的脑壳。
但事实证明,大脑社交区的瘫痪,也进一步影响到了运动中枢的运转,凭本能行走的青年,砰的一声,和同样横冲直撞的家伙撞在了一起。
揉了揉撞疼的肩,逄三尺一个猛子从地上蹦起来,下意识道歉,哪知抬眼一看,就撞进来人揉碎星子般的眼眸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也蓦地哽住。
“毓崝亭?”青年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丢烫手山芋般,把作业塞进男生的手里,“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说完,逄三尺就沮丧地发现,他匮乏的脑仁没有储存一句能用来寒暄的话,可以让他有增进同学关系的机会。
“这样也好,不乱说话,就不会被讨厌。”青年只能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他踌躇着对始终未发一言的男生道别,哪知即将擦肩而过时,突然被扯住了衣领,男生从逄三尺僵直的背后覆过来,柔软的发丝蹭在青年喉结处,下颌轻佻地放置在他的左肩。
逄三尺僵住,沮丧的神情来不及替换,就被突发状况卡在脸上,他惊愕回首,恰好对上男生的双眸,他好像在很单纯地好奇着,“你去过我家了?”
毓崝亭的右眸眼白晕染着一块清浅的胎记,像是用翻涌的墨,由笔锋铺就的丹青山河,每当青年与他对视时,总是毫不设防地陷入那对人世间最写意的眸子里。
“嗯。”逄三尺窃喜,听说成为朋友的第一步,就是毫无芥蒂的身体接触。
“那,”男生笑意盎然凑近,自带一股纯真的恶意,“他有没有勾你?”
“!”逄三尺。
男生的笑容如阴冷的潮水,哗然褪去,满眼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恶劣与嘲讽。
逄三尺哑然,一张清俊的脸憋红了,也蹦不出一个字。他实在想不出,这种话题拿到明面上,该怎么去回答。
近距离面对这样一张秾丽迫人的脸,青年的思绪不由地飞向几天前,他单方面认识毓崝亭的那一天。
—
卸甲岭四面环水,孤峰兀立,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山上树木繁茂,翠竹成阴,山壁陡峭,江流澎湃。
传闻当年老祖宗善用周易,能通鬼神,曾追随冼朝始皇戎马天下,后来,战争平定,始皇欲昭告天下论功行赏,先祖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率领一众亲信们卸甲归田,不问俗事。
隐居之地,是为卸甲岭。
逄三尺就是巫医爷爷从山上捡来的孩子,岭上的姨姥们总说他是大山的孩子,是山神的福泽与恩赐。
虽然山路崎岖,进学困难,但逄三尺好歹也是经历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笑笑就算了,也不会把这些夸赞的话放心上。
前几日,市里传来喜报,逄三尺被市一中跨区域破格录取了,而今天,就是去学校报道的第一天。
一大早,天色还昏昏沉沉的,北风呜呜地吹,山腰上的一间小木屋吱呀一声打开,逄爷爷披着军大衣,叼着一杆烟枪,手持一盏煤油灯,向着角落里的树洞走去。
“嗨——”一口烟嗓拉得很长。
“小子儿,你该起床喽!”说完,还闷声笑得豪迈。
不多时,通往山顶的小径上,传来蹄铁撞击的铿锵声。
一青年权着通身竣黑的高头大马,于草木扶疏掩映之处一跃而出,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响马哨,漂亮地停在老人身前。
刚还以为小崽子没起的逄爷爷,斜嘴嗤了一声,那张他自认为魅力非凡的老脸,一霎时皱成了张橘子皮。
“啧……还耍帅?!”老爷子像是被秀到了,一脸的不可置信。
“跟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跺着小拐杖,气冲冲地朝屋里去。
“你差远了你,哼!”最后这句声音低的,逄三尺差点没听到。
老爷子得顺毛捋,不给他台阶下,他能偷偷给你生一整天的气,逄三尺连忙冲上去,“是是是,爷爷您最帅,我怎配和您相提并论呢……”
“哼。”老头子窃喜,一边压嘴角一边傲娇,逄三尺一看力度不够,硬着头皮继续输出。
逄爷爷:“同龄人里,我算不算最帅的?”
鬼迷心窍逄三尺:“对对对,孰人能及逄公也?!”
老头子龇牙咧嘴乐不开支,勉强保持理智清嗓:“那我是不是整个夏国最有魅力的人?”
“对对对……”青年冷汗直流,笑意逐渐勉强。
猛拍桌子,碗筷直哆嗦,老爷子鬼迷日眼,声音洪亮:“那我现在去追你翠花姨,她一定超爱的吧?!”
“……”空气都寂静下来,逄三尺张了张嘴,徒劳地发出几个气泡音,戛然而止。
逄爷爷的几句话,崩掉了青年本就不大健全的变通系统。
—
背上行囊,跨上骏马,告别一众乡亲们和别别扭扭的小老头,逄三尺一甩缰绳,权马向山下疾驰而去。
哒哒哒。
蹄铁撞击山石的声音在空荡的幽谷回响,积雪未融,本应该是极为阴冷刺骨的天气,逄三尺却生生被激起一身冷汗。
不对!
“吁——!”青年猛扯缰绳。
满山满谷乳白色的雾气,那样的深,那样的浓,像流动的浆液,又似空谷的幽魂。迅猛疾利的风撞击在崖壁上,剐蹭出小孩子般尖锐的泣音。
按照正常路程,早该到达山脚镇子了,但逄三尺骑了那么久的马,抬眼望去,还是云雾缭绕的无尽山林。
怎么走都像是在绕圈子。
青年表情凝重起来,意识到自己碰上鬼.打.墙了,这是非常棘手的一种撞邪,没有破局的方法,只能硬等。
等它自行散去,又或者等那个拦路的东西自行现身,这两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冲你来的。
粘湿而冰冷的寒雾缓缓飘来,翻滚起伏,互相追逐,像险恶海面上里的一只海怪,无声地咧开巨口,悄无声息地将一人一马包裹其中。
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晰了,这鬼东西就是冲着逄三尺来的。
视线被污浊的,浓稠的雾状胶质遮挡,周围的空间霎时狭窄闭塞起来,抬眼不见天,青年的心又沉了几分。
一阵狂风刮来,马不安地嘶鸣,空气流通滞涩得像越绷越紧的弦,逄三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肌肉紧绷僵硬,因为他知道,那东西要来了。
空间中央的茧状雾气,犹如抽丝剥茧般稀薄起来,缓缓显露出那怪物的庞大外形。
逄三尺呼吸一滞,那竟然是一只身高三米的黄鼠狼精!
黄鼠狼脚踩三颗黑雾滚滚的人头骷髅,作直立状,浑身长满白毛,弯下腰地时候几乎遮天蔽日,它咧着獠牙,神情阴恻恻的。
“老乡,问你个事儿。”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黄皮子讨封!
逄三尺从小跟着爷爷什么奇异怪事也遇见过了,但单动物讨封这一条,还只停留在爷爷的口述中。
传说山精鬼怪类的东西,要修成正果的时候,必须拦路求人。
它会问你像人还是像神,你要说它像人,那它这身道行就废了;你要说它像神,它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但之后,不论好的坏的,它都会缠着你。
一个堪称不可化解的死局。
“快说!”黄鼠狼不耐地催促,呼吸挥斥的气流掀起了青年的衣角,寒光湛湛的獠牙几乎戳到身上。
青年卸下猎.枪,抬起头与之对视,眼瞳里盈溢着满满的认真。
黄鼠狼安静下来,它意识到成神与否在此一举,凶戾浑浊的双目都变得清澈起来。
吸气,呼气。
“你想变成金发兽耳小萝莉吗?”
那一瞬间,青年几乎敏感地察觉到,翻涌奔腾的雾气都停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