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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帕特里克 ...

  •   夜晚实在是过于短了,短到帕特里克醒来还以为是凌晨,实际上那已经是傍晚了。
      从未…从未有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有如此安宁。
      帕特里克坐在床边,好像只是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结束时间以及逃避的最好方法就是闭眼。房间里安静极了,那种连灰尘在空气中飞舞都能感觉到的安静,帕特里克站起来。
      他决定戒毒,从今天开始,尽管已经是傍晚,最后一次,帕特里克希望。
      翻出身上的注射器,帕特里克用指甲在地板上摁折针管,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桌子上还有一些白色粉末,帕特里克把它们随便抓起来扔进马桶,想了一会,翻了翻大衣口袋,把里面的药片同样扔进去,看着水卷携它们进入下水道,应该最后进入河流,接着是大海。
      走过阿扎莉亚的房间,帕特里克停下脚步想要敲门,但当指节落在门上那一刻突然收回。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帕特里克把手放回大衣口袋,注视着门板,后退一步走向电梯。
      “梅尔罗斯先生!”前台接待突然喊住帕特里克,“梅尔罗斯先生,这里有给你的东西。”
      帕特里克走向前台,没人会给他寄东西,well,应该说没什么人知道他在这。不,不该这么说,他甚至没什么朋友,或者说,还记得的朋友。
      “格尔菲小姐有封信给你,”前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看起来像是酒店供应的信封,交给帕特里克。
      “亲爱的帕特里克:
      很抱歉没能和你说再见,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了伦敦。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同样,如果你去伦敦的话,希望能给予你我能提供的最好招待。
      你的朋友 A·G。”
      背面写了她的电话号码。
      “对了,这也是格尔菲小姐留下的,”前台从柜子里拿出一捧郁金香,似乎仍开在土里那样美丽。
      “就放在这里吧,”帕特里克看完信,把信纸连同信封装在口袋里,继续向大门走去。
      没一会又走回来,“晚点我会来拿。”
      帕特里克去了昨天去过的那家餐厅,点了同样的菜式,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下雨了…
      夏日的雨伴着雷电落下,细密地如同无数条蛛丝连成的怪异的网,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玻璃上,一种莫名的平静涌现在帕特里克心头,仿佛他就该如此。
      他能就此停下吗?
      帕特里克握着刀叉的手颤抖着,盘子里的酱料被搅开扩散,他一口一口地填满自己的胃。
      桌子上放了一个插着一支白玫瑰的透明长颈花瓶,细长碧绿的茎浸在水里,上面甚至连一根细小的刺都没有。
      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砸碎它,彻彻底底地砸碎。
      帕特里克很利落地付钱,门廊处有伞供应给客人,而他只是裹紧了大衣走进雨幕。
      当你坐在窗内,被遮蔽、被保护的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窗外的雨到底有多大,帕特里克这样想。他浑身是水地坐进计程车,有些发抖,司机问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
      他说自己想要去机场,可到了那里,却突然想起来自己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有。
      帕特里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信纸,出乎意料地,那张薄薄的纸竟然一点都没被打湿。
      他去换了点硬币,按照信纸背面的电话一个一个地摁在按键上,拿起听筒等待。
      “Hello?”
      “呃…晚上好,”帕特里克靠在电话旁的挡板上,“晚上好,阿扎莉亚。”
      “帕特里克?”
      “是我,”恍然想起伦敦和纽约五个小时的时差,“抱歉,我想说,我收到了你的留信,还有花。”
      “那很好,我离开得太匆忙,没能正式和你道别,你还好吗?”
      “我很好,不能再好了,”帕特里克低头看着衣角上的雨水缓慢地落下。“我昨天睡得很好,从未有过,除了…”
      帕特里克含糊地略过,但实际上他清楚自己想说的是什么,吸毒…或者说是…嗑药…
      “不,比那要好很多,”帕特里克沉默了一会,小心地问她,“你能再说一句吗?那天晚上你说的最后一句。”
      “…帕特里克,希望你永远都能拥有好梦,这是我的祝福,”没过多久,帕特里克就听到了对方这么说。
      “谢谢…非常感谢,阿扎莉亚…”
      “帕特里克…”阿扎莉亚轻声呼唤他,“你自己的希望,比别人,比任何人的希望都重要。”
      “I…”可他怎么都说不出接下来那个know。
      “帕特里克…”
      “Yeah?”帕特里克迅速擦掉眼角莫名其妙出现的泪水,“我在听。”
      “你吃过…天呐,晚饭,你至少吃了晚饭对吧?”
      “没错,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帕特里克没说他撑到快要吐出来了,像一只饿过而不知道饥饱的猫拼命往肚子里塞东西。
      “无论你现在在哪,回酒店洗个澡,躺在床上,不管能不能睡着,别把你那糟糕的作息规律继续下去了。”
      “…thank you,”帕特里克停了很久,“阿扎莉亚,再见。”
      “再见,帕特里克。”
      把听筒放回去,帕特里克深吸一口气,等了一辆计程车回酒店。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帕特里克脑袋靠着车门向外看,朦胧的光被水滴分散落进眼里。
      帕特里克感觉到身体的热量被衣服上的水带走,到酒店的时候,他的手指都已经冰凉了。但还没忘记放在前台的花,帕特里克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忍不住把视线移向那些微拢的郁金香。
      郁金香…
      花被放在长桌上,帕特里克脱掉一身湿透的衣服,赤|裸地走进浴室,放了一浴缸的热水。
      泡进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臂弯处青紫的针孔痕迹。并不疼,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第一次把针扎进血管里或许还有些不适应和反感,但伴随着自我意识与思维
      超脱现实的那种感觉加深,那点不适应也算不上什么了。
      但他有想戒掉的,不止一次,甚至有一段时间,帕特里克每天早晨都会把注射器针管折掉扔进垃圾桶。可等不到晚上 ,毒瘾犯的时候,清晨的决心就立刻消失,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胃不泛酸,没法控制自己的头脑晕眩、陷入无尽的疲惫,到最后连自己的思想都无法控制。
      他没法…没法和一群一样的瘾君子坐在一样,所谓的互助会,他们互相倾吐为什么要吸毒、自己受到的伤害,还有是如何不被在乎、不被爱、不被接受。他们这群人在吸毒的时候,已经在身体上没有了那层遮羞布,到了互助会,连心上的那层保护都没有了。
      帕特里克每次决定戒毒的时候无比坚定,可当毒瘾犯的时候,一切都全变了。他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没法完成这件事的,但是能怎么办呢?
      他曾坠入爱河,可爱情存在的时间比成瘾性药物带来的快感还要短暂。帕特里克爱过那些可爱的女孩,但她们没能让他有任何改变,也并不完全是这样,那些姑娘中的某些人尝试让他变得更好、戒掉毒瘾。
      是吗?帕特里克心里会那样想,她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男朋友变得好一点,而不是我——帕特里克好一点,而且他也不想进戒毒所,不想参加互助会,也不想见那些“会让你感觉很好”的人。
      帕特里克的朋友,如果一起吸毒的那些人也算朋友的话,他们的唯一作用就是提供可以high一场的地方和物品而已。
      孤岛…
      连孤岛都不算,而是一颗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是落在灰尘泥土中的一粒雨水,是生长在雨水下的一根枯死的野草。
      帕特里克躺在床上,偏过头看向窗外,柔和的灯光逐渐涣散了帕特里克的意识,沉沉睡去。
      是另一夜平静…
      帕特里克生病了,已经被预料到的一场重感冒,身体像是被刀划开,然后塞进去一块一块带水的海绵。头脑的不清醒反而是次要的,但他开始想起一些事。
      那时候还没彻底进入冬季,母亲埃莉诺说她要出席一场慈善会,非常可怜而且卑微地恳求父亲。
      “好吧,埃莉诺,”父亲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是猎人面对兔子时食指搭在猎|枪上的漫不经心。“我怎么会阻拦你为这个悲哀的世界献出你那些小小的爱心呢?”
      更像是讽刺,埃莉诺不自在极了,目光躲闪着。
      “别带帕特里克,他可不需要向你学习,”大卫·梅尔罗斯说这句话的时候,帕特里克紧张又惶恐地看着母亲。
      埃莉诺瞬间舒了一口气,接着才是些许愧疚和不安,她走到帕特里克身边,像是安抚因为失去玩具而哭泣的孩子。
      “亲爱的,只是一天,我很快就回来了…”
      “No,”帕特里克抓住埃莉诺的手恳求,“please!”
      黑发的小男孩祈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我也想去,妈妈,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
      埃莉诺面对儿子脆弱哀求的眼神,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埃莉诺…”大卫·梅尔罗斯仅仅是说出她的名字,就让这个女人开始僵硬起来,“你要把他宠坏了!”
      “Sorry,”埃莉诺茫然地抚摸帕特里克的脑袋,掰开他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帕特里克,亲爱的,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帕特里克低着头不再说话,他知道,每当父亲这样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连反抗都没有。不,她,还有他,从来都没有敢反抗过。
      埃莉诺换了条鲜艳的裙子,拎上手提包离开,她的脚步那么轻。帕特里克觉得,父亲手里刀叉交碰的声音都更响亮,金属碰撞瓷盘的声音好像夜晚风吹过树林。
      大卫·梅尔罗斯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午饭,偶尔落在帕特里克身上的目光让那个黑头发的小男孩紧张到想要躲在桌子下面。
      他在故意让帕特里克恐慌,像一只恶劣的猫科动物咬断鸟类的翅膀,高傲地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慢慢死去。
      大卫·梅尔罗斯放下餐巾,没和帕特里克说一句话,他穿着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踩在帕特里克狂跳的心上。
      帕特里克放下餐具,跑出家门,穿过花园那些即将枯死的灌木丛,不停地奔跑让他仿佛有了逃离和解脱的感觉。
      他躲在一棵巨大的树后,背靠着破出土地的树根,这让帕特里克有一种被保护的假想,一株被巨大树木保护的小树苗。
      不过实际上,长在树根旁的小树只是争夺养分、阳光和生存空间的竞争对手而已,旁人看到的时候只觉得温馨可爱,谁知道他们心里都是巴不得对方先倒下呢?
      帕特里克没有朋友,就只是坐在地面一下午都可以称得上是娱乐活动了。但他依旧希望,希望有一个人能拉起他,不管是谁,他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帕特里克!”
      听到这声呼喊时,帕特里克被吓得浑身一抖,差点用手里的树枝刺破脸颊。他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如同一只警惕的田鼠。
      “帕特里克!你在哪!回家!”
      是父亲,帕特里克不想回去,可是脚却已经迈出去,他一边回应一边往家的地方走。
      路过一个水池的时候,帕特里克停下了脚步,站在岸边看着。
      傍晚的余晖落在水面上,接近地平线的天空是一片黛蓝色,往更高处则是柔和的玫瑰色。水很干净,帕特里克甚至能看到水底积成泥的枯枝烂叶,已经快要到冬天了…
      “帕特里克!”
      他没有应,只是直直地看着水,平静得几乎不起波澜,岸边湿润的泥土留下了一些动物的脚印,还有一些鸟类的羽毛和烂掉的植物果实。
      “帕特里克!赶快给我回来!该死!”
      他踩在泥土上,黏腻的、湿润的泥土吸附着鞋底,这里很滑,一股冰冷从脚底升起。
      “帕特里克!”
      那个声音越来越不耐烦,他甚至能回想那张暴躁但是平静的脸。
      “救命!”帕特里克拍打着水面,呼喊着,“救…命!”
      水漫过他的头顶,帕特里克无力地挣扎着,任何声音在水的包裹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不再挣扎,水涌进了他的鼻腔和耳朵,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内脏,冰凉的水让他的小腿打颤,肋骨像被什么勒住一样生疼。
      “救…”
      连眼睛都睁不开,但帕特里克的思维却很清晰。
      也许我会死在这里…
      母亲肯定会很伤心,她一定会和父亲决裂,她会拿回所有的钱,把父亲从那座房子里赶出去。然后他会后悔,会生活得很艰难,用一生的时间忏悔他做过的那些事。
      我希望是那样…
      “帕特里克!你还好吗?可怜的孩子…”女佣伊薇特怀抱着昏迷的小男孩,正努力把他肚子里的水给倒出来。
      帕特里克迷迷糊糊地说着话,一会是要离开,一会又小声地哭泣,这让伊薇特不停地安慰他。
      “先生,”走上楼梯的时候,伊薇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人影,是大卫·梅尔罗斯。
      他穿着睡袍,居高临下地看着抱着孩子的老女佣,冷漠得有够可以,他没有问帕特里克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有走下去看他一眼。
      伊薇特心里既恐惧又愤怒,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楼梯上那个身影不慌不忙地离开,伊薇特把帕特里克抱回房间。
      换掉那一身湿衣服,强制地喂下去几片药,伊薇特用热毛巾擦了擦帕特里克的额头和腋下,发现小男孩轻微地发抖。
      真是个可怜的小孩,爱怜地抚摸帕特里克的脑袋,但她现在必须要去准备晚饭了。
      夜晚的时候,十分轻微的咔哒声响起,帕特里克几乎是心脏一颤地从睡眠中惊醒。他没有转过头,只是紧紧地攥着胸前的睡衣,尽力不让自己发抖而被察觉是清醒的。
      心脏像是被一个尖锐的钩子掏出来,高高挂着,他眼睛看着房间的墙壁,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的门。
      它打开了,是拖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大卫·梅尔罗斯越来越靠近,帕特里克的手心开始冒汗,睫毛都颤抖着,他只能靠咬牙来防止自己瑟瑟发抖。
      父亲只是站在他的床头,甚至还帮他捻了捻被角。
      “帕特里克…”过了很久,久到小男孩都觉得已经天亮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他知道的,帕特里克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被子里,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
      他的话都没说完就走了,帕特里克没法不去想,不想再看到什么?看到一个不自量力,自作聪明的、不听话的孩子?
      为什么父亲可以对自己的孩子这样?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对其他人这样?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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