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饮酒 ...
-
最终,丹苏还是从药师处借了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原因无他,摘除苍耳、摸够了毛茸茸后,凫徯立即翻脸不认人,重新封住了他一身修为。
“呵,男人……”他抿了一口杯中佳酿,嘀嘀咕咕。
苍道:“什么?”
丹苏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声说了出来,忙道:“没什么,你们聊。”
此时四面沉雾,星月在水,石桌旁围坐四人,准确地说,只有凫徯确切当属人族。
恰逢后辈登门,苍总算逮到了劳力,指使凫徯挖出几年前埋在梅树下的酒坛,泥封一启,百花芳醇立即漫入空中,酒还没沾上唇,竟就有了几分醉人的意思。
凫徯不为所动,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前辈,这是何意?”
那是上一回他写了回信后,苍复又寄来的回答,寥寥数字,不容置疑地写道:“病患暂留于雾失楼台,不必再议。”
药师说到做到,凫徯再写信询问,他竟一封也不再回。
相隔山水万重,凫徯自然猜不到他这前辈为何忽然转了个性,竟主动揽下换骨一事,想亲自前来询问,月迷津渡又脱不开身,他想着雾失楼台至少安全无虞,此事便一拖再拖,谁想到就拖到了如今。
苍瞄了一眼他手中信笺,认出了自己的笔迹,微笑道:“字面意思罢了。”
他看凫徯有疑,着手斟了一盏万花魄,悠悠道:“换骨是件麻烦事,一旦动手便不能中止,老人家与你明说,不是正免了你白跑一趟?”
说了半天,还是没解释一样。凫徯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的俊美少年,换了个话题:“小友如今状况如何?”
药师道:“仍余最后一块髓骨未换。”
余最后一块髓骨,苍庚便只能继续留在雾失楼台,凫徯想了想,自前辈写信与他交代换骨一事至今,足足过了七年有余,便是再怎么棘手,此时也该大功告成了。他望向对面,药师抿了一口茶盏,有恃无恐地笑了笑。
“……”
凫徯转头道:“苍庚小友。”
他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叫出另一个名字,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苍庚似乎也不习惯自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向药师身边靠了靠,无所适从地抬起头。
凫徯问:“待你痊愈了,愿意随凫徯离开吗?”
此话一出,桌边氛围便有些不对了,苍仍微微笑着,那笑容却不知怎地,让人望之遍体生寒。丹苏只瞥了一眼药师皮笑肉不笑的脸,便觉得后背寒毛乍起,再看凫徯,一双眼睛分明看着那个叫苍庚的少年,目光又幽远缥缈,像是透过那少年的脸,看向更远的地方。
至于被询问的少年,此时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雀,不明所以地看了凫徯一眼,又慌忙低下头,不知为何,丹苏总觉得他的举动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同时,他无不幸灾乐祸地想,凫徯君竟也有被当成洪水猛兽般惧怕的时候,有趣有趣。
他正胡思乱想之时,苍庚忽地从石凳上起身,一言不发躲到了药师的青竹轮椅后。
凫徯蹙眉,丹苏愕然。
苍却笑了。
这一回他笑得发自真心,打眼一瞧便能看出眉眼间欢愉。他伸手为凫徯斟满一盏万花魄,又给丹苏满上,笑道:“两位别笑话,这是苍庚自小的习惯,一旦遇见不想答的问题便躲起来。”
不想答,就是不愿走了。苍眼含笑意,看向凫徯,而凫徯盯着面前的酒盏,沉默不语。
丹苏桌下的手握拳轻锤另一手掌心,恍然大悟地想,他终于明白了打从见这少年第一眼起便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太稚气了。
这个名为苍庚的少年,看起来怎么说也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因为少言寡语,不知谈吐是否如常,至少自他举手投足之间,分毫看不出符合年龄的成熟,一举一动孩子气十足,倒像个不通世事的稚童。
可若说是心智不足,看着又不像,少年对苍君所说的话都能理解,眼神灵动清明,也不像痴傻之人。
狐狸想不明白,便抬头打量身边两人,却见凫徯眉头微蹙,面色阴郁得如同山巅夜雾。
他缩了缩脖子,明智地保持沉默。
药师看起来心情大好,又斟一杯万花魄,转身递给身后的苍庚,笑着抚了抚少年发顶,回身笑道:“我那位小师侄怎么没来?”
凫徯像是还没从方才的问题中回过神来,丹苏自作主张替他答道:“嗐,还不是他又闹别扭,临行前写坏了一幅字,便给自己关了禁闭,说什么也要把那副字写好不可——”
听起来确实是十分别扭的个性。狐狸话音未落,见凫徯看他,立即识相地收声。
凫徯道:“师弟严于律己,主动请求留在月迷津渡修行,我担心他与丹苏不睦,便携丹苏出行。”
说什么不睦,不过是怕本狐欺负伏兔吧。丹苏撇了撇嘴,十分不满地想,莫说欺负,那小崽子不来折腾他就不错了。
当然,这些话他也就是想想,根本不敢说出口,因此不忿地哼了一声,边抿着盏中美酒,边四下打量,这一看,还真想起了件感兴趣的事,便问道:“说起来,我们这一路走了好远,尤其此地石阶变化莫测,又无法御空,甚是麻烦,苍君当初是如何上来的?”
他想到苍腿脚不便,那沉雾中磕磕绊绊,石阶又有近千阶,要上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哎呀,那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容我想想……”苍手指抚过轮椅,笑眯眯道,“想起来了,是凫徯君负我上来的,毕竟老人家腿脚不方便。”
凫徯神色有些蹊跷,缓缓道:“愿赌服输。”
丹苏瞧着凫徯微妙的表情,猜测自己又准确地提起了不开的一壶,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但他又好奇得要死,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接着询问的冲动。
便在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苍庚忽然起身,默默递过一只空盏。
药师回身嘱咐道:“这万花魄虽甘甜,后劲却极大,小朋友可要当心些。”嘴上说着,又斟了满满一盏递过去。
苍庚郁郁看他一眼,没接过盏子,一伸手拿起桌上余了一半的酒坛,重新躲进轮椅后的阴影中。
丹苏惊了,满腹狐疑望过去,药师却向他摇摇头,以示无妨。
以两人多年相处的经验来看,苍知道,小朋友定然是有些小情绪了,不过此时有旁人在,他不便询问,况且,苍庚心中想些什么,即使不问,他也能猜到大半。
如他所想,苍庚抱着酒坛,独自生着闷气。
轮椅后是他最熟悉的位置,自来了雾失楼台后,他时常在此坐上一整天,时而起身斟水,时而默默听药师读书。如今他后脑刚好靠在椅背上数第一根青竹上,上一次换骨后他坐在同样的位置,还只能够得到第二根。
苍庚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身上的伤疤已尽数消失,取之以如瓷般细腻的肌理,连视野也因为身量渐长而高了一头。他一睁眼便觉得这一次睡得比往昔都要久,身体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本来有许多许多话要对药师说的。
可是自醒过来到现在,只与药师独处了不到一炷香时间,而丹苏与凫徯所说的那些,不管是伏兔还是什么赌约,他竟毫不知情!
共同相处九年,苍庚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药师,此时却骤然发现,他对药师的过往一无所知。
书上说“举杯浇愁”,小少年一口接着一口,只觉得愁更愁。他不太明白心头为何这般愁闷,便有些烦躁地拾起身旁一截小树枝,在地上随便划了几道,写下一大片相同的字。
再仰头几口,坛中佳酿就这么没了,苍庚放酒坛在一旁,抱着膝盖埋头在臂膀中,轻轻闭上眼。
那边,药师仿佛看不出凫徯满脸的复杂神色,犹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丹苏小口啜着甘甜美酒,百无聊赖向地上看一眼,随口赞道:
“苍——庚——,真是个好名字。”
凫徯原本便锁着的眉关更紧一重。
药师笑道:“是老人家起的。”
丹苏心直口快,说话常常不过脑,偏偏他与凫徯生性不合,总是莫名其妙惹凫徯君不快而不自知,因此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说话做事后立即观察凫徯脸色的习惯。此时他一回头,见凫徯又蹙起眉,心中大惊:“难道本狐又说错了什么话?不然凫徯为什么又一脸的官司!”
所幸这回不是因他而起。凫徯道:“九年间劳前辈费心了。”
苍摆摆手笑道:“这么说便见外了。”又道:“凫徯君此次前来是为了探查苍庚的状况吧?”
凫徯颔首。
苍道:“如何?”
凫徯道:“相当……好。”
苍庚不仅伤势痊愈,身上疤痕也尽数消失,比他预想的结果更好,不难想象药师为此费了多少心思,可是,却有些好过了头。
凫徯目光流转,看向对面。那两人一坐一立,看不出很大的年龄差异,倒像是兄弟一般。年长的清癯从容,少年灵动俊秀,不知是不是因为长久生活在一处,虽然相貌并不相似,却是同样的疏离出尘,仿佛两人身外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自然而然拒旁人于千里之外。
他忽然想到,初上山时,前辈为何遣他一人独自去诊室?
苍庚醒来后,他率先表明身份,苍庚神色略有犹疑,应是并非对自己毫无印象,却仍剑拔弩张态度谨慎,直至从前辈处得到肯定,才放下戒备。
……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正想着,无意间抬眼一看,苍此时正侧身坐着,微微俯身端详地上的字,不知在与丹苏聊些什么。言笑晏晏间,毫不掩饰面上夸耀自得之色,只差没将“我家小苍庚天下第一”写在脸上。
“……”
难不成,前辈遣他独自前去诊室,不过是想让他明白,苍庚对他有多么言听计从?
凫徯一时失语,对老妖精不合时宜的幼稚性情更添了一层认识。
苍忽地回过头,突兀问道:“凫徯君为何一直看着老人家?有何疑问吗?”
凫徯欲言又止,道:“……没有。”
药师却道:“我有。”他顿了顿,又道:“老人家想听凫徯君讲一讲往事。”
苍庚与凫徯关系匪浅——此事显而易见,而苍庚的身世同样谜团重重。数年前仓促一别后,他早就想找个机会,问个明白。
他问得突然,凫徯闻言怔了怔,随即看向苍背后,欲言又止。
看来这话是不方便让那少年听到的,不知怎地,丹苏直觉将会听到些不得了的东西,不由悄然噤声,静坐在一边。
药师虽然不知凫徯将要说些什么,但两人皆不愿让苍庚听见实情的想法正好不谋而合,他便低身拿起地上空了的酒坛放在桌上,道:“无妨。”
万花魄果然威力甚巨,他背后的少年抱着膝盖,已无声无息睡熟了。
凫徯见状收回目光,又看向身边那佯装不在意的狐妖。
自方才起丹苏就攒了一腔的疑问,可他也明白凫徯将要说的或许不愿让第三个人听到,便委屈地叹了口气,刚想主动回避,却听凫徯道:“留下吧。”
狐狸大喜过望,面上识趣地伏下眼睑,规规矩矩捧着茶盏。
凫徯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前辈可识得弥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