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26、往事

　　药师虽不问世事，“弥灯”这名字却有所耳闻，一则据说那青年人与凫徯关系甚笃；二则……他想起世间盛传的净莲宗“一夕灭门”惨案，顿了顿，缓缓道：“是你的旧识吧？”
　　凫徯点点头，暂且没说话，苍挑拣着词语，尽量温和道：“据闻，自那件事后……弥灯便不知所踪。”
　　话到此处，药师略一回想，苍庚初到雾失楼台时，净莲宗惨案刚过不出半个月，如今忽然提起故人，想必其中是有什么关联。再看凫徯沉沉的面色，他越发确定了这想法，便不再多问，等待下文。

　　果然，凫徯沉吟片刻，低声道：“并非不知所踪。”

　　丹苏在旁抿了口酒，耳朵尖微微动了动。

　　他虽是妖族，久在人世间厮混，对修道界的事也略知一二，尤其是那位弥灯尊者——在他们妖族当中可谓赫赫有名，简直是尊凶神，谁不小心撞到他手里，至少封印一百年起步。因此，他虽为大妖，却始终夹着尾巴混世，便是生怕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哪位大能，被人收了去。不过想一想现下处境，落到凫徯手中也未必就好过几分，毕竟，凫徯君虽为世人所称道，在妖族中的名声却也没比弥灯好到哪去。
　　“他总不会要说那少年其实就是弥灯吧？”狐狸正胡思乱想，下一刻便听见凫徯道：“苍庚便是弥灯。”

　　狐狸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顺着凫徯目光看过去，正是轮椅后埋着头的小少年。
　　药师眉尖一挑，又听凫徯道：“……的半身。”

　　丹苏第一个想法便是：“那另一半呢？”
　　他当然不敢此时插嘴，便看药师，苍却仿佛毫不急躁似的，淡然晃了晃杯盏，望着杯中一轮极模糊的朔月。

　　他想到了凫徯上雾失楼台时携着的那尊玲珑鼎，鼎中妖物沸反盈天，一刻不安宁。当时他甚是惊异，这世上竟有妖物可忤凫徯封印，但那东西若是弥灯尊者之半身……

　　果然，凫徯缓缓道：“弥灯修行之术有异，走火入魔，自斩神识灵元，一半化为苍庚小友，一半凝成心魔。”

　　药师眯了眯眼，问：“那小苍庚的髓骨，还有身内的灼伤，又是怎么回事？”

　　“正是那心魔所为。”凫徯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沉如水道，“心魔甫一化形便有神智，意欲吞并另一半身，将小友掳走。待我找到他时，魔物已抢夺小友大半髓骨灵元，而那业火本是被弥灯封在心魔半身中，却被魔物强行打入小友体内。”
　　所以才留下了那般可怖的灼伤。

　　丹苏没见过当初小团子奄奄一息的惨状，共情能力却是极强的，听到凫徯说起剖身取骨，便立即想象了髓骨被硬生生自身体中剥出的滋味儿，何况动手的又是心魔，自然是极尽残忍之手段，他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后背隐隐作痛，再听见什么业火入体，必然更不好受，如此想来，这少年能活到如今，已经是个奇迹了。他转头看向苍庚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同情。

　　药师却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每回换骨后，小苍庚便长高几分。”
　　想来苍庚原身原本是如弥灯一般的青年人，只因髓骨被夺走、余下坏骨无法支撑肉身，才化为幼童，如今换骨事成，自然一步步恢复往昔形貌。

　　他回身抚摸苍庚发顶，像是经年疑惑终于得到解答，甚是满意般重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面上带笑，眼中却无笑意。

　　丹苏瞄了笑眯眯的药师一眼，不知怎地周身寒毛纷纷乍起，他转头问：“凫徯君，那心魔如今怎样了？”

　　凫徯道：“已被封印了。”

　　也是，想来凫徯君不会任那妖物为祸世间。狐狸摸了摸发梢，给自己顺一顺毛，莫名为那倒霉的心魔松了口气——他毫不怀疑，若是心魔还逍遥法外，苍君必将无所不用其极，使那东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说起封印——丹苏忽地想到了什么，便听苍淡笑道：“凫徯君的封印足够牢固吗？”

　　凫徯点点头：“内有三千界为阵眼，可保无虞。凫徯一直想来拜访前辈，探寻苍庚小友状况，如今封印大致安定下来，才得以抽身。”

　　三千界便是那玲珑鼎了，苍与之接触过，自然知道此鼎并非凡物，狐狸闻言，忽地恍然大悟。
　　——原来那鼎中封着的是心魔！

　　月迷津渡不大，却有一处绝对的禁地。阵外并无防护，阵内黄纸层叠，绘满清心咒，地上刻有三道大阵，而阵眼处正是青芒四散的三千界。

　　七道数米长的黄符将鼎身牢牢裹住，其上附着凫徯亲手绘制的咒文，黄符另一端缠绕在七根聚灵柱上，任何人接近都难逃灵气尽失、元丹枯干的下场。丹苏之所以知道的这样详细，是因为尽管被三令五申不许靠近，他仍耐不住好奇心远远跑去偷看，还因此被斥责了一番。
　　结果第二日，毫无防护的阵外便贴满了驱魔伏妖的符纸。月迷津渡内一共只有两人一妖，这符咒是针对谁而设置，不言而喻。

　　丹苏哼了一声，心道，凫徯君未免太看得起本狐了。阵中符咒已是十分可怖，修为如他，根本不敢近前，如今加上这样一层，即使是一只蚂蚁，也无法越过重重阵法一步。
　　依他看，世上根本没人能破那封印，也不知凫徯整日疑神疑鬼些什么。

　　.
　　雾失楼台千里之外。

　　一只米粒大小的蚂蚁沿着木板缝隙缓缓爬动，细弱的触角伸了伸，感知到一缕虫尸腐坏的味道，便循着那气味而去。
　　然而，爬到一半，它忽然“听到”一道奇怪的声音。
　　“过来，到这边来。”

　　小虫的脑子怕是只有尘埃点大，却莫名听懂了。
　　那声音不是人语，自然也不是鸟叫虫鸣，它像是某种来自远古的、世间万物共通的召唤，驱使着小蚂蚁转了个方向，不由自主爬向另一边。

　　爬着爬着，前方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小虫理解不了的图案，它刚要接近，忽地本能般察觉到危险，仿佛前方埋伏着一只虎视眈眈的大蜘蛛，于是小蚂蚁挥了挥触角，在那图案的最外围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那声音又在小虫脑中响起：“快过来，来呀。”

　　在本能与未知的召唤间徘徊了一会，小蚂蚁终于扬起前足，决定一探前路。

　　便在此时，一只脚从天而降，将那可怜的蝼蚁碾成了粉尘。

　　“……靠！”
　　功败垂成，肃穆雄浑的古老声音沉默了一瞬，忍不住发出一声咒骂，当然，在阵外人听来只是一阵呼啸的风声。

　　阵中，心魔十分崩溃。

　　十年了，他被这鬼阵法锁了将近十年，一面抵御着来自封印的消磨，营造出无力抵抗的假象，一面暗自积蓄力量，好不容易等来了有可能脱逃的机会——近几日未见凫徯前来加固封印，或许是暂时离开了。
　　也许是其他状况，不管怎样，他得抓住这机会。

　　想以一己之力脱逃是不可能的，他被封印太久，早已化不出成型的肉身，全靠着神识支撑魔元，因此，必须找个可以凭附的炉鼎。
　　可这水榭之中除了凫徯，似乎只有一个小崽子、一只杂毛狐狸，狐狸来过一次，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便被揪着后颈拖走，那小崽子更是只在几年前远远看过一眼，如今是否还活着都说不准。

　　曾经一举手一投足便能毁天灭地的大魔想了想，决定屈尊临幸他第一眼见到的活物。
　　便是那只小蚂蚁。

　　似乎寒碜了点，且能不能经得住他一口气都是个问题，但此时这状况由不得挑三拣四，即使有一丁点可能，他也要试一试。

　　直到小虫被踩扁了。

　　心魔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意图附身于一只蝼蚁！
　　他扪心自问，本魔是不是被凫徯关太久了，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他自暴自弃地哼了一声，懒懒抬眼看阵外那人——不用说，一定是凫徯。

　　三千界封印严密谨慎，阵外虽无防护，地上却刻着四十九道锁灵阵。所谓“锁灵”，便是但凡有灵且修为低于凫徯者接近这阵法，周身灵气会在片刻内被剥夺殆尽，最终油尽灯枯化为一座空壳。
　　万物皆有灵，因此，即使是飞禽走兽、尸鬼恶灵接近，也无法自阵中幸免。这本是相当残忍的手段，因此凫徯在阵中留一道灵元以作威慑，但凡有点脑子的，必不会接近这封印半步。

　　然而这回却是他猜错了，那阵法外站着的，竟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少年！

　　再仔细打量一眼，不，不是未曾见过，少年初见瞧着眼生，眉眼间又透出几分熟悉。心魔想了想，是了，竟是几年前那个皮包骨头的小崽子！
　　当时那小孩瘦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任谁看都是活不过半年的孱弱模样，没想到竟能苟延残喘到如今，看来凫徯那厮养孩子倒有一套。

　　不过，这少年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反正在心魔眼中，只是个上佳的炉鼎，比那地上被踩扁的蝼蚁岂不好上千万倍！

　　少年似是察觉不到缓缓运行的大阵中透出的威慑力，默默站在阵外，刚想开口，便听见阵中传出一道肃穆庄严的回响：“小娃娃，过来。”
　　这声音是魔元凝成，能在无形中左右旁人心魂，少年眼中闪烁莫测，面上似乎有一瞬恍惚：“你是谁？”

　　那声音道：“本尊为九天上神。”

　　少年问：“既然是神，为什么会在此处？”

　　心魔不耐地在鼎中转了一圈，放低了声音诱惑道：“你近前来，本尊便说与你听。”
　　少年侧着头想了想，缓缓迈出一步，心魔低声道：“对，就是这样，过来，再向前一步——”

　　再向前一步，少年周身灵气便会被阵法尽数吞没，心魔数年来积攒的魔元尽数分成蛛丝般微不可查的细线探出鼎外，随时准备接手这具上好的空壳。
　　他毕竟在封印中困守多年，已经习惯了阵法压迫，一旦获得少年肉身的操控权，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逃离封印。

　　他望眼欲穿等着少年再进一步，那只脚却打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少年问：“失望了吗？”

　　“……”
　　心魔险险控制住破口大骂的欲望。他望着少年人满面沉静，忽然意识到，这小崽子比他想象的难缠。

　　那边，少年开门见山道：“你想出来。”
　　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心魔也干脆道：“不错。”
　　少年问：“放你出来，有什么好处？”
　　原来在这等着他，心魔无声冷笑一下：“荣华富贵，号令天下，只要你想要的，本尊尽数赐予。”——只要你有命离开这锁灵阵。

　　原本以为这便是人族欲望的极致了，然而那少年却并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啧”了一声：“我不想要那些。”

　　他的脚重新落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向侧边歪了一下，心魔定睛一看，笑道：“完好的双腿，本尊也能赐你。”

　　“不需要。”少年握紧了手中乌木杖，“我只有一件事。”

　　心魔反而被勾起一点兴趣，道：“你说。”
　　少年伏着眼睑，教人看不清神色，低声说了一句。

　　心魔大笑：“本尊还以为何等了不起的大事！”
　　少年问：“你答应了？”

　　心魔道：“应了。”

　　话音刚落，那少年毫不犹豫，一脚踏入锁灵阵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