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芳年

31、第三十一章

　　沈和玉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地留下人手后，满意离开。

　　秦飞霜礼貌把人送出去，至此全真观内再无闲杂人等。

　　秦飞霜缓步踱至正殿，那里，盛佳妍正在给二百信士举行开班仪式。

　　盛佳妍细致讲解观内守则和课程安排，以及每个人每日需要完成的任务和想要出师必须达成的条件。

　　“来之前，早有咱们的姐妹认真给大家讲过，在全真观里，除了授业师傅外，大家都是同门，除了年龄长幼外，无有差别。不可恃强凌弱，更不可倚老卖老。但凡有人将家里或外头的恶习带进观里来，首次发现记过，再犯必逐出师门。”盛佳妍语气严肃，底下人全屏息聆听。

　　“我知道你们都明白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道理。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人各有不同。也许你下了死力气但就是学不会刺绣，但是，没关系！不会刺绣，你可以会纺纱，会养蚕，会种地，会烧窑……三百六十行呢，学会一样存身立命的本事就行。我们不求百业皆通，但要知道三个人必有我师，必须勤学好问。”盛佳妍见众人神情都十分肃穆，又软了声气道。

　　“至于你们出师后，除了可以外出历练之外，也可以继续留在观内，以传道授业为己任。若是哪个徒弟能帮助更多的同门或者干脆成了小师傅，亲自带出师三人以上的，更有额外奖励……”盛佳妍滔滔不绝道。

　　底下人却一点儿也不烦，各个听得聚精会神，眼里全都闪耀着希冀的光。
　　这辈子是头一回有人告诉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安身立命，也是头一回有人愿意给她们机会，让她们去学习。

　　学习，这个词听着就让人沉醉。

　　沉醉的二百人，都是女子，有老有少，形貌各异。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都已有五旬，名唤花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双眼却亮得惊人。

　　她是一个自诩书香门第的不入流小官家里的童养媳。从自个儿十岁开始，养了病秧子的小丈夫十四年，好不容易熬到他及冠，结果新婚当晚，丈夫嘎嘣死了。

　　她便开始守寡，一守就守了三十年，从红颜到白发。她住在一间蚕茧一样的屋子里，只有头顶一块巴掌大的窗口可以偶尔见一见天光。她枯瘦干瘪，整个人在丈夫死去的那一天就也跟着死亡了，不死也得死，活寡，熬着。

　　这回，是她说观里管吃管住，还能挣钱，更不嫌弃她人老，她没有孩子自然也没有花用，她要入道潜修。

　　那个家里又实在找不出几个比她辈分大的人了！谁也不想管的老不死，找到了法子死在外头，众人巴不得呢！
　　于是她便一个包袱皮来了全真观。

　　筛选的时候，花媪战战兢兢，生怕被筛下来。寒碧问她，如何来的。

　　花媪就道，她是无意听见了府里婆子们唠嗑，听说了秦飞霜的闲话和现在京里支持和离的风气，以及秦飞霜拿钱打水漂的求道方式。

　　她好高兴啊，立时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做秦飞霜的二百信士之一。

　　她还想着，哪怕秦飞霜是个骗子，这观里的人要把她杀了，尸骨拿去配阴婚，她也乐意。

　　毕竟，她们帮助她离开了那个肮脏猥琐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家”。

　　从此，她出“家”了。

　　花媪听着盛佳妍的话，听着听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至于最小的那个，她说她六岁了，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最多就四岁。

　　她叫钱二妮，人如其名，是家里的第二个丫头，排行老六，生得瘦小骨干，毛发稀疏，脸黄黄的，整个人毫无朝气，灰蒙蒙的。

　　和花媪一样，整张脸瘦脱了相，只剩下一双眼睛，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二妮是李掌柜招回来的。

　　李掌柜带着人去村里招绣娘的时候，她的姐姐钱大妮去了。

　　可惜大妮胆子实在太小，见了穿棉袍的李掌柜就吓得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自然选不上。

　　她娘觉得晦气又难过，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打大妮，巴掌又重又狠，一边打还一边数落她没用、丢人、只会浪费粮食，回去也是饿死的命……

　　大妮也不知道躲，每一下都挨实了，脸色苍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眼瞅着要打出事。

　　排队人群议论纷纷，有那看不过去的人便开口劝解，还有人替大妮求情，让李掌柜再给她一次机会。

　　李掌柜等人早就看得不忍心，却也不敢说话。毕竟他们都看得明白，这位母亲表情虽凶狠，眼神却不时往李掌柜面上瞟，很明显是在使苦肉计，借着打孩子让他们心软，就等着李掌柜喊停呢！

　　可是，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和这样的女娃娃都实在实在太多了，后面看不见尾巴的队伍和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无不在提醒着李掌柜，让他不敢松口。

　　李掌柜咬咬牙，刚要让人把母女俩拉走，二妮却冲了出来。

　　她极“大方”地介绍了自己，还说她已经六岁了，洗衣裳烧饭打猪草什么农活都会干，她还有一双巧手，只要让她学，她一定最好的绣娘，成为大绣娘。虽然她都不知道什么叫大绣娘。

　　二妮“口若悬河”地说完，众人都愣愣地看着她，娘亲打姐姐的手也停下了。

　　李掌柜微微瞪大了眼，看着她，就要说话。

　　二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

　　可是，没有。

　　李掌柜旁边一个漂亮极了的大姐姐突然开口道：“收下她吧！她与道有缘，正可与我家姑娘同修道法。”

　　说话的却是寒碧，容貌普通，平平无奇。

　　在二妮眼里，她却瞬间变成了天上仙子。

　　二妮高兴得蹦了起来，她扑过去，抱住大妮，放声大笑，“不用了，不用了，姐姐不用被卖了！家里有饭吃了！”

　　很多年以后，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巨贾的二妮才知道，她以为当初她是凭借“巧舌如簧”赢得了寒碧的亲睐，成功进入全真观，全是错的。

　　事实上，一个从来没出过村子的四岁小姑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一鸣惊人的话呢？

　　那天，她冲出去后，只说出了一个“我”字，然后就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只有脸上表情变幻，嘴唇不停开合，发出的全是刺耳的尖叫。

　　那尖叫那般痛苦又激烈，像恶鬼的呼号，直慑人心，吓得她的娘亲都差点失了魂，吓得后头围观的人群没有一个人敢效仿她行事。

　　可就是她的这份痛苦和不服输的抗争精神打动了寒碧。

　　谁都没想到，那般弱小的一个身躯里竟能爆发出这般大的力量。

　　无言的，说不出的，生命最深处、本能悸动的抗争。

　　寒碧想，真好，我能推她一把，让她有一天能真正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

　　其余像花媪和钱二妮的人还有很多，甚至可以说，此时此刻站在正殿里的二百个人，每一个人都有她的故事，她的坚持和她的渴望。

　　秦飞霜就在这一片热望中走了进来。

　　人群有小小的骚动，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

　　“真好看呀！”她听见二妮喃喃自语。
　　“真年轻呀！”这是花媪的叹息。
　　“我曾经也这样。”这是一个犯官之女的心声。
　　“我以后能这样。”这是一个才被休弃的妇人的渴望，她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

　　各种各样的声音悄然响起。
　　秦飞霜静候片刻，然后轻轻一抬手，众人立刻噤声。
　　她微微一笑，轻轻道：“我叫秦飞霜，以后我们就是同道啦！”

　　“我才和离，我没有孩子，我有嫁妆，而且我还懂一点经营的手段，所以，我不愁生计。”

　　秦飞霜的话刚说完，适才还在心里想着和她一样美丽的犯官女儿先垂了头，紧跟着那些一直吃不饱饭的女孩们眼里的光也暗了，更别提那些为家计奔波满手老茧的妇人们了。

　　她自然察觉了众人情绪的骤然低落，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办法，我出身比你们好一些，运气也不错，碰到了很好的亲人，愿意支持我的任何决定。但你们不一样。不仅没有好的出身和家庭，甚至还要受他们的拖累。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平，能怎么办呢？”

　　是啊，能怎么办呢？这又不是秦飞霜的错。

　　“可是，你叫我们来，不就是给我们一条生路，让我们也能过得好的吗？”有人问出了声。

　　多数人跟着抬起了头，望着秦飞霜，脸上是和旁人一般无二的茫然。

　　只有个别人眼神里露出了悲愤的神色。她们以为秦飞霜是图穷匕见，终于要露出狐狸尾巴，准备将她们或谋害或贱卖了。

　　秦飞霜不喜欢捉弄她人的情感，所以，她立刻道：“人生来不同，不论男女。只是女人尤其可怜。但幸好，不管怎样，我们都有手有脚，可以听，可以学，可以做，可以凭借双手双脚挣出自己的那份口粮。只要有人肯给大家一个机会。如今，就有这样一个的机会摆在大家的面前。这三年，你们都可以在这里学习，能学到多少东西，全靠自己。”

　　“改不了命，咱们就换运。运也不能换，那咱们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秦飞霜用最平淡的语气轻轻道。

　　却像春雷，唤醒并滋润了龟裂的大地。

　　一棵棵抗命换运、改头换面的种子在人们心里生根，发芽，只待时光，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事了拂衣去。秦飞霜说完这些话，便振衣而去。

　　在与她的二百通道擦肩而过时，看着一张张焕发生机的面孔和盛满灼灼热望的眼睛，秦飞霜嘴角笑意越来越深。
　　她想，她可以放心了。

　　信念的火种，星火燎原。

　　秦飞霜步出大殿，正院角落那棵新移栽的古槐，不知何时已伸展开枝桠。

　　隐秘又黑暗的树缝间，赵不疑的身形凝立不动，俨然与古槐融为一体。

　　秦飞霜却像看见了他，径直走到树下，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枝桠，与他的目光相撞。

　　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微风拂过树梢的一刹那。

　　赵不疑抿了抿干燥的唇，正要说话，正院的大门被人推开。

　　陆璃一身红色喜服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