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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守中 ...

  •   姒永月小腹微微隆起,嫪徵儿隔着座椅,扶着她的手臂,如守护奇珍异宝。
      姚正言见了,立刻明白,顾不上叙离情,蹲下轻轻抚摸,喜洋洋地道贺:“永月,恭喜你!太好了!”
      姒永月眼睛笑成两道月牙儿:“你的模样儿一点都没变呢!我要在你这儿一直住到宝宝出世!”
      晚饭后,吃着茶点瓜果聊天,姚正言随意问道:“莲郎呢?”
      姒永月脸红了红,瞅了眼嫪徵儿,轻声说了弃下莲郎的经过。
      姚正言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问:“你这一走,倒撇得干净。如果莲郎正在吃苦,你还管不管呢?”
      姒永月乐呵呵道:“怎么会呢?我亲手把他交到他的母亲手中,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姚正言看了看嫪徵儿,咳了一声,有几分尴尬地开口:“永月,说起来这事实在凑巧。半个月前,县衙审了件案子,一个男子,以迷药多次劫人财物,被州府通缉,在襄城落了网。”
      姒永月听得话头不对,瞪圆了眼睛,惊问:“你该不是说……”
      姚正言点点头,叹口气:“你把莲郎丢在本家,他母亲要将他另许人家,他不肯,从家里偷跑出去,没头没脑乱跑,丢了盘缠,又是个爱惹事的性子,受了欺负忍不住气,犯下了祸事。好在没有伤人。”
      姒永月站了起来:“他在哪里?”眼里冒出泪花,“都怪我太鲁莽,没有想这么多。”嫪徵儿忙扶住她,轻劝:“这与你又何关?”极是无奈。
      姚正言待她重新坐下,说道:“也怪我多事。按规矩,应该把他解往州府。但这一去,定然是终生官役,以他的身子和脾性,顶多只能熬过三五年。我一来可怜他毕竟不是罪大恶极,二来怕你知道后懊恼,所以一直把他留在县衙监牢内,正不知往后如何处置,恰好你来了。”
      姒永月感激道:“谢谢你想得周全!” 在一旁的始帙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嫪徵儿却道:“留下莲郎,没有给姚姑娘添麻烦吧?”
      姚正言笑道:“虽然不太合规矩,但还是有办法可想的,也有旧例。若是你们肯保他,替他交罚金,他应该能减罪。”又看了一眼嫪徵儿的脸色:“今儿晚了,明天可以去探监。”

      姒永月和嫪徵儿在客房刚坐定,始帙悄悄进来,令仆人退下。灯光下,他的焦虑不安显而易见。他以手拢了拢鬓发,如此简单的动作,关节却生硬得仿佛发出喀哒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姒姑娘,当日你为我母亲治病,详情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你刚离开京城,我母亲就不见踪影?”他的声音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明知没有指望,却寄托了全部期望。
      姒永月记得蕴章公主的吩咐,但听到始帙这般绝望无力的问话,想着他也不是外人,便说了实话:“郡子爷,长公主的眼睛应该是治好了。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始帙盯着她,问道:“什么叫应该是?治没治好,你这做医师的还不清楚吗?”
      姒永月为难道:“我离开时,长公主的病刚有起色。分明是看得见了,她却不肯承认。经过这些日子调理,应该差不多恢复了,至少模糊看得清人。”
      “看得清人!”始帙低声重复。母亲,你临走时,终于看到儿子了。他百感交集,已不需要再问什么。剩下的事情,在他看来,已经再清楚不过。

      第二天上午,姚正言带姒永月去监牢探视。进了县衙,她犹疑地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虽然表面上与往日毫无不同,但充满诡异气氛。她又仔细打量周围,每个细节都看不出毛病,但组合起来,却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姒永月不解地问:“为什么停下来?”
      正在这时,从县衙门口浩浩荡荡走进一队人马。簇拥其中的,是弘州知州卫溶。她从头到脚,无处不是圆滚滚的,脸颊隆得太高,将嘴角扯了上去,常年都是这种自然咧开的笑容。看到姚正言,她招呼道:“姚知县,好长一段日子没见着你了。”声音软得发腻。
      姚正言忙上前拜见长官。这段日子,她深居简出,去隆城拜见卫溶的次数确实少了。今天卫溶亲自前来,又摆出如此排场,不知是何用意。
      卫溶望着她,两眼弯弯,语气中满是嘲弄:“姚知县,本州例行查访,襄城狱中可有冤情?你断案可有徇私?”
      姚正言听她来意不善,暗生恼怒,挺直脊背,正视卫溶,答道:“没有。”
      忽听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州府来的官差正推搡着一个身穿囚衣的男子走近,显然是刚从襄城狱中提出的犯人。
      那犯人长发脏成灰色,蓬乱一团。卫溶命他抬头,他畏缩之后,慢慢抬起头,脸上也是脏污不堪。官差取来一盆水,将他的脸擦洗干净。弘州随行官员无不惊叹,那男子脸上除去灰垢后,露出的竟是皎如莲花的丽颜。
      姚正言不由皱起眉头,她因担心莲郎的容貌惹来事端,曾命他刻意掩饰。她不知道卫溶此举用意何在,更加警觉地盯着她们。
      卫溶软腻的声音又响起:“姚知县,这个男子你可认识?”
      姚正言审慎答道:“下官曾审问过此人。”
      “在他被拘捕之前,你认识他吗?”
      姚正言觉出问话中鬼魅的味道,不过依然照实答道:“见过。”
      卫溶呵呵一笑:“姚知县,这个男子告你觊觎他的美色,诬良为盗,将他陷在狱中欲行不轨。今天,我就是来查办此案。”
      姚正言听了,身子一僵,生生倒吸一口冷气,望向莲郎。却见莲郎目光闪躲,好似困在笼中的小兽,慌乱而又不甘地寻觅脱逃的空隙。
      卫溶身后的官员或惊或叹,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莲郎的容貌,使她们对卫溶的话毫无怀疑,一个出身富家的少女官员,为了如此美貌的男子而渎职枉法,整件事,荒唐可耻,但并不出人意料。
      姚正言震惊之后,仍强自镇静地说:“这件案子,人证物证俱全,犯人也签了笔录。我绝非诬陷。”
      卫溶笑意深深:“物证和笔录呢?”
      “下官失职,该案的物证和笔录在卷宗中查找不到。”说话的,是一直静立在侧的襄城县丞曾迭平。她说完,瞟向姚正言,意味深长。
      姚正言仍然保持挺立的站姿,但她的手脚都开始发冷,像掉进冰窟里,周遭是刺骨的寒冷,冰虽是透明,却隔绝了视线,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反光。
      只剩下最后的确认。卫溶身子前倾,看着莲郎,声音饱含诱惑:“姚正言是否诬陷了你?”
      莲郎张皇地避开她的目光,四面环绕的那些脸孔,看似高贵,却无不透出冷冷的鄙薄和残酷的玩赏,他仿佛被辗压成微不足道的尘埃。是的,只要咬定自己是无辜的,将当日的招供全盘否定,他就会自由。他在阴暗狭窄的牢房中,没能抗拒这个交易,现在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慌,却压迫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迷惘地继续扫视人群,突然,仿佛阴暗沉郁的乌云中裂出一道闪亮的白光,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姒永月挤在两人之间,她脸上的神情又是惊异,又是痛惜。莲郎贪恋地望着她,却看到她双手小心地护着小腹,他如同被重重敲了一记,她终于怀孕了?他唯一的机会已不存在。
      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她的神情转为深切的怜悯和失望。他看在眼里,心在剧痛中膨裂,又见她无声地叹息,转身就要离开,眼看着又要隐没在人群中。
      “姚大人没有诬陷我,我确实犯了案,是罪有应得。”他泣不成声。终于,人缝中,那张圆圆的面孔又出现了,微笑着,像一片飘过太阳的薄云,光亮无比。
      一片哗然。
      卫溶笑得僵硬,她瞪着莲郎,回应她是却是解脱之后的毫无畏惧,又瞟向曾迭平,看到的是茫然。
      布好的局,竟会突然颠倒!
      她又盯住姚正言,见那冰雪似的面孔上竟没有任何表情。
      难道她低估了这个小姑娘?她们只想赶走这个搅局者,弄臭她的官声,令她无法继续留在官场,并不打算真正伤害她。可是,她何时又探知了她们的计划并备下了应对之策?
      “呵呵!”她的笑容慢慢解冻,“这犯人反复无常,竟敢诬陷朝廷命官,我带回州府,一定严惩不贷。姚知县,一场误会,你不会介意吧?”
      姚正言适才瞥见了莲郎的神态变化,虽然不知端底,却也知事情已脱离卫溶掌控。她有意抬高声调:“卫大人明鉴。”
      忽然,一名信使奔入县衙,悄声对卫溶禀告。卫溶听毕,变了脸色,宣布道:“启慧公主驾临弘州,大家随我速回隆城。”又转向姚正言,笑得谨慎:“姚知县,请你带泽郡子一同前往。”

      从隆城回来,始帙称头痛,要进房休息。姚正言拦住他,问道:“你有心事?”
      始帙倦笑,难得她竟肯探究他的心思,但此刻,他只觉无力,与始真言笑晏晏,竟变得需要耗尽心力。摇摇头,他想起一件事:“你要小心曾县丞。”
      姚正言疑惑地回望,若有所思。在隆城,与启慧公主密谈时,启慧公主亲口说,来弘州并非无因,是曾迭平遣人报信求援。这样来看,曾迭平也不算负了她。
      始帙说:“说不定,她是启慧公主的人。”他不忍再多说。令人陷入困境再施以援手,与始真惯常市恩的手段太过相似。
      姚正言“咦”了一声,这是始帙第一次称始真的封号,他一贯叫她“真姐姐”。
      “不要信她,不要信她们,正言,你要靠自己。”始帙说完,仿佛已抽尽全身力气,扶着门柱,喘息。
      姚正言将他扶到床上。出了房门,她仰望星空,繁星如梦,启慧公主的话在耳边回响:正言,你不会次次如此侥幸,下一次我也不会再回护你。官场并不复杂,只要你别想得太简单。
      在隆城,启慧公主当众传旨任她为弘州钞务监察。楚星河向她道贺时,温婉可亲,但十指刹白,像寒冰的颜色。她感受到无数道窥测的目光将她裹挟,她就如一叶随风飘泛的小舟,身下,是深黑的汹涌暗流。
      凉风拂过,她闭上眼,仿佛回到周城那方小小的院子。没有漂泊,没有痛楚,没有离别,所有的,只是从贫瘠干枯中挣扎而出的炽烈热望,照亮了她的恶梦,保留着她的倔强。突然之间,她有了母亲,有了千机阁,有了太多,在过于浓稠的拥有中,她像新生的婴儿,失去了自由,思维和感情变得沉重不堪。
      然而,今夜,一波波变故退潮后,她终于适应了沉重的空气,终于能够重新审视自己。她的拥有,不再是负担,而是翼下的劲风。在新的高度,她再次一无所有,只知道有人在期待她的力量。她慢慢睁开眼,繁星依旧,她的心绪已百转千折。
      突然,院墙处传来一声闷响。循声望去,一个女子正从墙脚站起,拍着衣裳上的尘土。姚正言看清她的面容后,暗叹:院墙不够高,得在墙头装些防贼的机关才好。
      虽然并非从正门进来,但终究是客人。姚正言走近,点头致意:“秦小姐,久违了!”秦争堆起笑回了礼,正要开口,姚正言随即转头吩咐仆人:“请送秦小姐出门!”虽然并非从正门进来,至少得从正门出去。
      秦争笑意不减,凑近来,热络无比:“姚姐姐,我过去年幼无知,冲撞了你,今天特地来向你赔罪。”
      姚正言听得心头烦恶,本想拂袖离去,突然心念一动。弘州票号扎起团来,财力雄厚,若强行撼动,只会激得她们不顾一切反击,就如今日设局陷害她。不如先探听秦家的意图,或者分而治之,或者折衷施法,都不失为良策。弘州富庶之本,原在工商,保持平稳局面,对上有利朝廷,对下有利百姓。想到这里,她勉强压下厌恶情绪,浅笑道:“秦小姐有话请到屋内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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