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委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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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个月后，京城，皇宫。初冬的晨风尚无寒意，候朝的官员嫌堂内仄逼，在廊下三五成群低语。
“听说今天姚家那位孙小姐会来上朝。”
“是弘州管钞务的那位吗？听我堂姐说，这一两年来当地经商开厂的人家，受了不小的拘束，看来她的手段不一般呢。”
“哼，我姨母特意从弘州捎信来，要我认真结识她。我姨母受了辖制，还对她这般信服。我过会儿要好好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崭新的朝服，挽得紧紧的发髻扯着头皮好几处生痛，姚正言走得很是别扭。不过，经过始帙仔细的检查，她的仪容应该是毫无瑕疵了。不远处，便是候朝的百官。她放慢脚步，京城，自己已做好准备了吗？
在弘州的一年半，每个日夜都格外漫长，充满了算计。不同家族的核心，是一些与姥姥相似的身影——她们谨慎地守护着女儿和孙女们，乐意看到后代们试探新的边界，乐意看到自己的家族发展得比邻居们更壮大。但当嗅到危险的气息时，她们更愿意选择保守而安全的道路。
了解到姥姥们根深蒂固的想法之后，她便掌握了算式。剩下的事，是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将无数个复杂的数字逐一代入，保持算式的平衡。弘州钞务顺利推行，她对自己的算式充满了信心。
她刚在廊下站定，就见一行官员，伴着细碎的笑语，翩然而至。为首正是大利部尚书何钦容。她们的朝服熨贴合体，衬得体态袅娜动人，行走间，衣袖飘散出阵阵淡香。天夏官员崇尚三事：德、才、美。京城中，尤为重美，容貌美丽、修饰精致的官员，名气远胜以德、才出众的同侪。何钦容不仅容颜秀绝，而且才识卓越，为政之道又广受其他官员推崇，在朝中风光极盛。
何钦容在姚正言身前丈许停下脚步，对她微微一笑，风度蕴藉雅致之至。姚正言趋前行礼。何钦容离了身后跟随的官员，走近她身边，说道：“姚知县的才名，我在京中久仰。”
姚正言虽曾在大利部任过近一年的书官，但从未有机会正式拜见何钦容，见她居然认得自己，不免讶异，连忙恭谨应答。
何钦容的笑容更加亲切：“你出自大利部，回了京城，莫忘了部里的旧人。今天我将奏请皇上取消矿引，你可否附议？”
姚正言不料她如此单刀直入，自己偏偏对矿引一无所知，不敢贸然回答，温婉笑答：“何大人，在下刚回京，对朝中之事一片茫然，恐怕附议时言之无物，反而误事。”
何钦容听了，笑容渐冷：“我从来听不得搪塞的话。姚知县，你一时决定不了也没有关系，尽管慢慢想，我等你的回话。”
待到了大殿中，姚正言列在末班，敬文帝的面容，隔着冕旒和绵延的百官，是一小片模糊的暗白色。
议过数事后，何钦容奏道：“矿引在设立时本是良策，但沿用多年，已成为各地官吏圈夺私利的恶法。矿山依然在开采，只是变为私矿，不仅朝廷少了收入，威信也大受损害。不如取消矿引，将私矿化暗为明，纳入税课。”
敬文帝沉下声音，隐含怒气：“难道就没有法子控制私矿？”
朝臣纷纷奏言，初时一片混乱，但多半是赞同取消矿引，少数反对的声音，渐渐被淹没下去。
姚正言不知前因后果，一语未发，只将她们每人的言论一一记在心里。
敬文帝喝止了一边倒的议论，将矿引之事搁起，又说起钞务，夸赞弘州锦钞成效斐然，提出在天夏全国推行锦钞，由弘州钞务监察姚正言主持全国钞务。
姚正言瞳孔紧缩，外表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思绪已进入戒备状态，预备随时回应任何方面的攻击。
立刻响起反对的声音：“姚正言只任过两年知县，而且年纪尚轻，恐怕难以担此重任，请皇上三思。”何钦容话音刚落，随即响起不少附和声。
众臣眼中，圣宠正隆的芝麻官姚正言谦恭地垂首，应是惶恐无言。
“何爱卿，你可有举荐人选？”
“钞务是国利之纲，宜举贤能任之。臣以为由大利部推选几位德才兼备、精通钞务的官员，与姚正言一同理钞。需要决断时，由众人商议，以少服众。”何钦容流利作答，慷慨磊落。
有少数朝臣面露疑色，却不作声。
姚正言见状，上前朗声禀道：“微臣提议，不限资历，不避乡野，广征能人智士，列出名单来，由皇上圈选后入钞务局理钞。锦钞推行后，应以谨慎为上，寻常事务可由钞务局主持，如有重大决议，当由皇上亲决。”
敬文帝静默顷刻，说道：“两位爱卿所言有理。就以三月为期，由各地推举良材，充实钞务局。”
再无异议。
退朝后，大利部一位官员叫住姚正言，一脸嫌恶：“你为一己私利，竟将天下福泽出卖给皇家。”
姚正言眨眨眼睛，忍着气敷衍：“皇室负有守护天下之责，将大事交给皇上决断难道有错？”
那官员瞪着她，轻视鄙薄毫不掩饰，留下一句“无知小儿”，拂袖而去。
姚正言冷淡地目送她的背影。这种清高自许的官员，以违逆皇帝的意旨为傲，真正决断起政事来，只怕照样脱不了贪欲。在弘州，已见得太多。
姚正言回府不久，又有贵客来访。她听了通报，匆匆赶向大门迎接，还未走到，就听到神策大将军嫄媛的朗朗笑声。
允州之行后，她们已有三年未曾见面。这笑声却在顷刻间扫去隔膜，姚正言会心微笑，眼前的人仍是当年在车中逼她和棋的率性女子。
寒暄一两句，嫄媛直白问道：“你可听说过暗火？”
姚正言迷惑地重复：“暗火？是什么？”全然陌生的字眼引起她的关注。她隐隐感觉，这两个字和她有着莫大关联。
嫄媛冷哼一声：“两百年前，平定娀后之乱以后，他的残余党羽逃匿深山，自称暗火。百余年来，他们不断从民间蛊惑诱骗愚男加入，苟延残喘至今，年年剿灭，仍未根除。”
姚正言仔细听着每一个字，清澈的眼神漾起轻微的涟漪，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不安在心中牵扯。
“世上知道暗火的人不多。朝廷中，只有直接负责清剿暗火的军队和少数地方大员知道此事，怕民众恐慌，都不敢张扬。经我几次查剿，暗火元气大伤，已收敛不少。这大半年来，却又猖獗起来。”
“为什么告诉我？”姚正言平静地发问。嫄媛隐密的军功原来来自此处，她自然不会没来由地分享秘密。
“因为锦钞。正言，你不知道其中关节。官府对暗火查得紧，民间那些富商厂主却与他们屡有勾结。与暗火交易，获利往往加倍，商家不知暗火底细，铤而走险。锦钞推行后，不少商家受了损失，莫不想法另开财路，就连未曾与暗火交往的，也纷纷打探起这条路来。暗火的日子骤然好过许多，俨然有复兴之势。”
“受损失？不过是少了些本就不该得的收益。依嫄将军看来，在下该如何处置此事？”
“锦钞之事，宜缓不宜急。要灭暗火，须得釜底抽薪。如今这情势，我与建皇子在往火上泼水，你们却在往火中添柴，这火怎么灭得下去？”
姚正言长吐一口气，对这位火爆脾气的将军说出下面的话，实在是冒险：“嫄将军，我推行锦钞，剪除商家冗利，遵照的是皇上的旨意。你的这番意思，皇上知道吗？”说完，她起身退后三步，以避锋芒。
嫄嫄果然暴跳起来：“姚正言，枉我拿你当朋友！这些话，我对皇上照样讲过，可惜她不听我的，听信启慧公主的主意，要我趁暗火复苏时，加大兵力，一举铲除。这个法子虽好，但我也得为军中的姐妹着想，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轻易折了性命？”
姚正言嘴角噙笑：“嫄将军，不要着急，我们慢慢商量。”柔和的目光与她对视，待她横着眼重新坐下，才笑眯眯坐回她身边：“我能替你做两件事情。一是锦钞的行法，待钞务局征满人后，我会全力斡旋，顾全大局。二是千机阁又有了些新玩意儿，我会挑出你能用的，要多少，你来定。”千机阁精工制造的新鲜□□火炮，一向是嫄媛的克星。
果然，嫄媛的怒气无影无踪，热切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头：“这才是姐妹！”
姚正言脸上笑容和煦如春，心绪却被两个词满满占据：暗火！矿引！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委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