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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锦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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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正言到襄城上任后,每天案牍劳作,升堂审案,迎来送往,不觉秋尽冬至,寒消春近。其间,她两次差人去京城接始帙和锦儿来襄城,均因姚世平舍不得放锦儿离开而作罢。
整个秋季和冬季,朝中官员因一件大事争得天翻地覆。敬文帝命大利部商议锦钞是否可行,满朝官员几乎全都卷入争论。一派力主不可推行锦钞,坚称“利不什,不变法”,各地民间已有票号,朝廷不必再插手其中,否则便是夺富于民。另一派则主张锦钞必行,称钞币是一国财脉,不能任其散漫民间。
尽管争议未平,在敬文帝授意下,大利部仍然备妥了行钞各项事宜。除夕当天,敬文帝下旨行钞,于京城和弘州设立钞务局,在这两地试行锦钞。于是,来自朝中的漩涡,一波一波扩散开,到达了平静的襄城。
按照旨意,自新岁起,在京城及弘州以锦芯纸钞代替铜钱、铁钱,废行银两。官府在两地采买交易,只付锦钞,民间捐税课纳,只收锦钞。禁止民间私自买卖金银,必须到钞务局兑换。一年之内,铜钱、铁钱可以到钞务局兑换锦钞。夏至之前,铜钱铁钱可兑换等值锦钞,过了夏至,一贯锦钞便要兑以一贯一百文铜铁钱。
旨令一出,弘州兑钱者蜂涌而至,各地钞务局门前天天大排长龙,襄城也不例外。姚正言命人搭起暖棚,预备了炉火、热水,供兑钱者御寒。过了十几日,兑钱者突然减少。姚正言打听之后,才知道弘州几家票号邀来大商会合议,劝大家静观此事,不必急躁。此时,锦钞此时只在京城和弘州推行,铜铁钱在其余地方还可使用,而且锦钞信用尚不及大票号卓著,众商家闻言,果然安定下来,不再急于兑钱,只在售物纳征时,使用锦钞,平常时日,仍旧照习惯使用铜铁钱和票号银札。
正月十八,始帙带着锦儿来了襄城。
锦儿躲在始帙身后,探出脑袋望着母亲,随时准备缩回头,小心地叫了一声:“母亲!”姚正言蹲下来,伸出双臂,轻柔地将女儿拢进怀里,揉着她的小脑瓜,心酸道:“锦儿,都怪我不好,离开你太久了。”
始帙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妻子:“我和锦儿吃过年夜饭,拜过年,初二就出门了。冬天车行得慢,所以今天才到。”
“大冬天的,何苦赶得这么急?”姚正言抱起女儿,笑望着他。几个月不见,生疏悄然滋生,她不知该用怎样的语气,于是,始帙听到的,是客气而刻意亲近的声音。
始帙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急着见你呀。”说着,自然地从她怀中接过女儿,靠近了她:“锦儿现在可重了,抱久了会很累。”
姚正言由着他温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去年夏夜的味道倏忽而至,她回望他的眼睛,微笑道:“你一路辛苦了。”
第二天上午,始帙执意要姚正言陪他去隆城游玩。到了隆城时,已是下午。刚过完年,烟柳繁华之中,尚有喜庆之气袅袅飘散。始帙与她手拉手,在大街小巷中逛得起劲。他虽然未曾来过隆城,但游玩的经验比姚正言丰富得多,轻轻松松便找到不少趣致之处。
在茶楼听了一刻书,始帙把姚正言拉到身边,悄悄在她耳边道:“这套书文在京城也极流行。有一次,我和越姐姐悄悄去听,她嫌这段书编得不好,硬是改了一段,如今京中只要说这篇书,都只敢按她的改法来讲。只有在外地,才能听到原汁原味的书文。”
姚正言惊笑,只觉无奇不有,也悄声问道:“公主改的是什么地方呢?”
始帙拉她出了茶楼,仍小声道:“这篇书文原本讲一个小霸王强抢民男,结果她家相公潜心修行,抛下她成仙而去。她改成了那相公百般殷勤,把那些民男收服得服服帖帖,一大家子和乐融融。”
姚正言听了,心道:好一篇劝善抑恶的书文却被改成了诲淫诲盗的文字。却不好说出来,只微微一笑。
始帙却笑嘻嘻说道:“我们都骂她,好一篇劝善抑恶的书文却被改成了诲淫诲盗的文字!她那心思谁不知道,就是想气一气她的国公,谁知人家根本不搭理这码事。”说完,憋不住又笑了一通。姚正言也笑了。
天色渐晚,他们走到一家酒楼前,始帙抬头看了看招牌,念道:“如-意-楼。这个名字取得好!不知道菜做得如何?”
姚正言笑道:“尝一尝就知道了。”
进了酒楼,店小二迎上来,始帙笑问:“隆城最有名的菜是哪九道?这里能够吃得全吗?”姚正言一愣,望着始帙,奇怪他初来乍到,知道的风俗竟比自己还多。
店小二笑呵呵道:“自然能让客官满意!请随我来!”将他们带过店堂,从后院穿出,又穿过两道门户,将他们领入一间清雅安静的暖阁,小二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门。阁中已设好酒席,摆着三副碗筷。一个绿衫女子从垂幔后走出,拜道:“参见泽郡子!见过姚大人!”
姚正言不由怔住,这女子分明是弘州钞务局监官楚星河,原在京城大利部,新设钞务局后,被遣到弘州钞务局任职。
楚星河浅笑:“姚大人,这般布置,是奉命而为。皇上密旨,命弘州钞务须与你商议,由你定夺。”
姚正言差点忘了呼吸:“我?”锦钞虽与姚家关系密切,她却未想到敬文帝会授予她如此重大的权责。她虽然精于经算,对钞法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只是区区七品小员。敬文帝对她委以重任,应是看在姚家当日纳了巨额钱母。在锦钞一事上,大利部的官员或许各有小算盘,姚家却肯定会与皇室共进退。敬文帝给她的信任,其实是以万金铸成。
想通此节,她对锦钞推行便有了当仁不让的心态,对楚星河微微一笑。
从如意楼出来,已是傍晚。他们来不及回襄城,只得寻了家客栈住下。路上,姚正言想到始帙带她来如意楼,原来是早已安排好的,却不肯说出真相,不由问道:“你为何不对我说清?免得在城中耽误许多时间。”
始帙轻笑道:“难道你不乐意陪相公逛街,却乐意去办差?难为你不情不愿陪我走了这么远。”
姚正言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是一暖。
在客栈房中,她取出楚星河交给她的厚厚一包卷宗,这是锦钞发行之后,各城粮帛金银等物品的价格记录。她看了许久,直到细小的数字在灯下如蚂蚁爬动,才熄了灯,枕着卷宗睡下。
出了正月,行钞已有整整一个月,收兑铜铁钱不及预计十分之一。姚正言问及襄城商人,都说正在观望。
隔上五六日,她便去隆城与楚星河密议,再带上厚厚一本帐册回来。
直至二月中旬,情势仍未好转。
两人密会时,楚星河说道:“照眼下来看,来兑钱的多是小户人家,那些富商厂主还在观望,几家票号又掺和其中,要想指望弘州商家主动兑钱,恐怕很难。”
姚正言随即问道:“钞务局对此有何打算?”既要行钞,自当对各种可能都提出对策。弘州票号林立,银札通行天夏,她不信钞务局事先未做打算。
果然,楚星河应答如流:“各富户都窖藏了大量铜钱和银两。要让她们将它们换成锦钞,倒是有一个好办法。如今正值春季,官府可发文,向各家借贷一笔款项,名为种苗钱,待秋季,再加上利息归还。”
这一招确实狠辣,官府若要借钱,她们只好将窖钱兑成锦钞。到了秋季还钱,收回的仍只是锦钞。锦钞一旦推行开来,票号银札自然便会衰退。
“姚大人觉得如何?”话中之意,竟是由她来定夺。
姚正言盘算,此令一下,弘州定是一片哗然,那些富户并非一般平民,与朝中和地方官员盘根错节,休戚相关,只怕又要掀起一番争执。然而,若此令不下,锦钞便如同虚设,再耽误下去,过了夏至,只怕更加无人来兑,钞法便如空文。于是,又细问楚星河,若用此法还需做哪些准备,以考验她思虑是否周详。
楚星河侃侃而谈,考虑得甚是完备。
凝思片刻,姚正言终于表态:“我觉得此法甚好,可行。”
两人又商议应将各家借款数目划分不同等次,并将借款的利息定为两分。普通生意一季不过两分毛利,不比这样安安稳稳坐收利息。又将借款额划为九等,利息依次降低一厘。愿意多借的,便可多收些利息。
过了几天,楚星河将一本簿子交给姚正言,其中记载了各家的产业和历年交税的金额,请她来划定各家借款数目。
这本簿子刚拿到手,姚正言的府邸立时热闹起来。弘州富户各寻门路前来探听,那几家票号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姚正言冷起脸,全都拒不接待。这段日子被纠缠不休,她已料到是楚星河有意无意走漏了消息,把她顶到风口浪尖上。始帙倒是肯见一见她们的家眷,但当他们满怀感激告别之后,才发现郡子爷虽然与他们谈了许多,但挤去那些优雅精致的寒喧和玩笑,剩下的竟是空无一物。
姚正言回府邸本是步行,这几天为了避免富户纠缠,命将轿子一直抬入门内。刚进门,就听通报有访客,待听清访客名字,不悦之色全消,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快请姒姑娘进来。”一边说,一边往前厅跑去,裙袂飞舞,毫无公堂上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