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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纸笔诉衷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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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銮王朝,帧酆十五年。
天墉山,凤霄殿。
“师父,你找我。”
虔厄转过身来,见到阳添妤,脸上露出慈笑,“妤儿,心经背的怎么样了?”
阳添妤抱拳行礼,“回师傅,一十一本经书徒儿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虔厄满意地点点头,“妤儿,这是最后一本,十二本经书铭记于心,即可炼精化气,修为初成。”
他从袖袍中拿出厚厚一本破破烂烂的经书,交给阳添妤。“时间仓促,回去抄千遍,明日破晓前交给我。”
“……”阳添妤惊呆了。
阳添妤把缸里的水挑满了,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愁绪涌上心头。
“啊~~~~怎么办啊~~~”
揣着一肚子苦水,阳添妤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幽煌殿的桃花泉边。如同以往一样,她抱膝靠着桃花树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下俯视着站在桃花潭底,石上的少年。此刻凉涫生正在练剑,白衣绝尘,仿若神嗣雕刻般完美的侧脸轮廓闪动在惊鸿中,阳添妤看着看着,心思渐渐游散到云外……
上次犯险采来黄蛇草之后,师父对她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日子依旧过得平平如已,清晨诵经,午时挑水,后来她又给自己加了一项:昼夜习剑。
之前爹爹也教她剑术,但她半调子的性格根本只习得皮毛都不是。来天墉已有一年了,她也是下了决心的要习得一番修为,不过师父就这么放养着她让她倍感到光阴的虚度。故而夜里人定时,阳添妤确是努力地尝试着剑诀上的方法,屏息练习御剑。一开始,出鞘的灵剑一直静静地躺在地上,无论她怎么屏息提气改变风的流向,剑仍是毫无反应。
多少风雨岁月里,就算大雨滂沱地上的泥泞阻了她的步伐让她动摇,她也从没放弃过。后来,碧水剑总算被她感化,如同是回应她一样,渐渐浮起在自己的眼前,她踮起脚尖踩上灵剑,剑却承受不了她的重量,又掉回地上。不过那夜她觉得一切的付出,汗水,辛酸都化为烟云了。
不久前,一个同样漆黑的夜晚里,阳添妤总算踏上碧水歪歪扭扭地飞了起来,她难抑心中之喜,兴奋地几乎叫了出来。虽然不能很好地掌握技巧,一个兴奋就乱了丹田中的气息,碧水剑迅速下坠,连同她一起重重摔回地面,她依旧爬起来,重新运气。不知摔了多少次,自己试了多少次,身上碰磕到的淤青往往是还没褪去又被撞到……
而现在她已经能摇摇晃晃地升在半空了,她多想大声地告诉师父她的收获,可惜师父永远都是不喜不怒的,这点点小进步,怕是入不了他的眼吧。
阳添妤放眼望去,不知不觉一丝晚霞染红天边,她干活才刚刚消停下来,又要抄写那么多遍经文……想起那厚厚一本经书。
哎……
她抱着臂,杏眼中透露出一丝迷茫,粉黛不施却日趋翘楚的小脸上写着大大的绝望二字。
凉涫生闭着眼背过身许久没有动作,如墨的黑发被红色的夕阳照得颜色更显深邃,突然他剑拔锋啸,劈出一剑,泉水被他的内力弹起数丈,他进入了无我的状态。屏气许久,在天地万物间,他仿佛能将自己融化进大自然一切颜色鲜明的生命体里。
他听到了,风有风的生命,水有水的,根的挣扎,鸟的攀谈,生命的奥义。眼睛不睁,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人在舞剑,一招一式都是如此的清晰,犀利的剑锋在他脑海中仿佛就要喷涌而出。凉涫生迫不及待地跟着舞起剑。
阳添妤惊讶地看着凉涫生闭着眼在她面前舞了一百多个招式,时而轻盈时而狂烈,他挥起的剑,有时能将飞溅起的泉水斩断,有时连飞舞的桃花瓣都斩不断,他跟着暮色起舞弄影了许久,才缓缓收起剑,放至肩后。凉涫生睁开眼,这才注意到一脸郁闷的阳添妤。他话不多,但一年的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师妹倒是了解不少,看她虎脸撅嘴的样子,想她应是有心事了,足下一点清水,御风向阳添妤飞去。
凉涫生站在阳添妤的面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阳添妤收拾好情绪,抬头望了凉涫生一眼,又想起那日幻须虎在她面前设下的幻像。
师兄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呢。
遮掩掉自己糟糕的情绪,“师兄舞的真好,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汲了天地精华,与合体共同修为,亦可归虚。”阳添妤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笑中的味道与平时却非常然。
凉涫生两汪寒潭还是未从她的脸上移开。
阳添妤依旧笑着,勉强许久,眼底都提不出笑意,她的嘴角慢慢地放了下来。
君甚知吾心,吾自是瞒你不过。
阳添妤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见天色越来越暗,她一掌撑地,支起了上身,抬头望了眼比她高上许多的他,挤出一个笑容,转身朝向凤霄殿走去。
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桌上饭菜都已经凉了。
师姐来过了。
阳添妤心头暖暖,平展的唇慢慢向上勾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年来师姐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她全看在眼里,她也不知该怎么,用什么来报答师姐。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她的胃口越来越小,有时一天的活干下来,居然也不感觉到饿。偌大的屋内,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喝了杯茶,她点了油灯覆上书案,直腰正坐,备了纸笔磨了砚,开始抄经书。
泛黄的老油灯照着同样泛黄的纸张,这些经书也不知放置着多少岁月了,纸质偏硬,仿佛快变回沙砾,怕是一不当心,稍稍用力一些翻就要碎了,整整三个时辰,阳添妤不停地奋笔疾书,当她听到了外头守夜的弟子远远地敲上一更鼓,她才放下笔,捏了捏自己已经麻木的胳膊,走到门前,放下门闩走了出去,已经是夜半之时,师姐已经睡了。
此刻,白日里本就人声轻咛的凤霄更是陷入了让人心安的静。
阳添妤捏着下巴,思衬着,整整九十八卷经文她已经将其中四十二卷抄了千遍,能做的她都做了,至于剩下的……她放开了胸怀,享受着夜赋予她最喜的安静,阳添妤大口地呼吸着夜里冰冷的空气,顿时释怀了。
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呢?
阳添妤坐回案前,闭上双眼,感受着记忆里他最真实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嘴角慢慢勾起,完全没了方才抄经书带给她的不快乐。
她执起了笔,在笔掭上匀了两下,她的笔下逐渐出现一个轮廓,他的眉眼,他的白袍,他的薄唇,他的墨发,他不经间扯出的僵硬的微笑。
风从门缝中悄悄钻进,阳添妤停了笔,缩了缩身子,感受着这刻,仿佛是他给的冷。
与他将近一年的相处,点点滴滴,每一天都不断地告诉她生命里不乏完美的故事。
画中晴空一片,一泓照得出方影的泉,从山上奔流而下,凉涫生站上桃花谷中的石,指尖轻轻跳跃在六指箫孔上,梦中的桃花纷纷洋洋洒落了一池仓硕,三瓣桃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她覆上朱红的古栏杆,探出身子向下远远看去。初见的那个画中人,笔直地站在那儿,她嘴巴半张,回不过神。
时间会不会很好地追溯呢,如果会,那就是人在回忆正当时。
而今她将那叫人失魂的美人美景,用流淌的墨水,用她指握的笔,叫记忆里那时初见随着不褪色的墨水,永远睡进沉谧,岁月再也抹不去,他们的从前。
阳添妤又给自己画了幅自画像,凭着想象将凉涫生和花子都加在画中。
大功告成!
阳添妤美美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她尚是年幼,是不懂爱的,她也不知她笔下的美好,在今夜诉说着一个,此生的约。
阳添妤打开暗格,那是刚搬进这间屋时,她在书架后面的墙上开的一个洞,包袱中所有的信还有花子的宝贝黑匣子都藏在里面,只是那些信,不会有人收到。
永远。
天地偌大入厮,让她倍觉自己的渺小,只有这墙后的秘密,是属于她一人的天地,撑大了她的整个世界,让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碧海蓝天。
将画藏在暗格中,她又坐回案上,视线开始模糊,句读在跳舞,黄纸黑字刺激不了她的视觉,眼前开始打起圈圈,阳添妤终究是熬不过困意,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了五更,已是破晓之时,阳添妤睡意不减地睁开双眼,苦笑了一下,正心想着待会如何拿着未抄完的经文向师父领罚时,却发现书案上多出了像小山一样厚厚的一叠纸。
阳添妤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了看,昨夜被她枕着睡觉的一叠纸还在她的双臂下,一张也没少。
“五蕴法,四……”
几滴黑色的墨迹在纸上已经干涸。这是她昨夜在与睡意挣扎时,拿着毫笔的手不小心一抖,留下的痕迹。
阳添妤拿起那叠多出来的纸,细读了下,顿时傻了眼。
“四慷兮,般虚空,无得明,想得其实,无口鼻眼耳,无四肢七情,才为六根不垢,无恐无恶,生死介六外,身搬广大,得自我风,千竞涅槃,空灵挂,心无大碍,自是无碍,久赋得,戮为甲……”
这不是昨夜她宿夜未抄完,剩下的千遍经文吗?!阳添妤吃惊地看着纸上豪放的笔锋,半天都不能回过神来。
师姐?仿佛是下意识地,阳添妤的脑海里立刻想到了温承汝。
不过,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根本没有和师姐提及过师父要她抄写经文的事,昨夜回来得晚,连师姐送饭时都没能与她相遇,她又怎会知晓自己要抄写那么多经文?
况且为何偏偏那么巧,就是她应该接着抄下去的内容,可见此人很是明白她。
天渐渐翻出鱼肚皮般的白,时辰已经到了,容不得她再追想下去,阳添妤来到虔厄的门前,轻轻叩响了师父的门环。
“进来。”
虔厄此时正坐在榻上的蒲团上打坐,角落里的香炉依旧冒着缕缕轻烟,很熟悉的场景,一年来她几乎日日光顾凤霄殿。天墉有律,各仙的宿所,未经许可,任何弟子不得擅入。而她能随意在整座凤霄殿中游荡,所以她每次进入师父的正殿中,都是骄傲地挺直了腰杆子的。
而今她却觉得脚下的步伐迈得如此艰难。
阳添妤硬着头皮将抄写完的一大卷经文双手奉上,递在虔厄的塌前,“师父,全都抄写完了,九十八卷千遍经文,我已经……”
“可是你一人兀自完成?”虔厄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阳添妤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身子一阵僵直,停顿了几秒后,她心里一横,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故作从容,“回师傅,皆是徒儿亲笔所写。”
虔厄睁开了双眼,双手依旧环成半圆状停在腹部,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阳添妤,似是要戳穿阳添妤的谎言。盯着她好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收起周游在丹田的内力,下了塌便向殿外走去。
“跟我来。”
阳添妤小跑跟上,虔厄来到了凤霄殿后的一片竹林。
“为师今日教你剑术。”
“?”
阳添妤喜上眉梢,哎哟呵?师父今天肯定吃错药了……
虔厄从腰间拔出剑,透体的光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他走到阳添妤面前,“小妤,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阳添妤歪了歪脑袋,不明白师父的意图,“师父,恕徒儿愚笨,只看到了您的佩剑。”
“常人眼里,这是把剑,一件普通的冷兵器,不过在你的眼里,它不应该是一件死物。剑的奥义,不在于剑它本身,而在于它与剑人的灵是否能够合二为一,使得两者的升灵达到各自的最高点,那便是剑魂,于剑本身也是其该最大的价值。如若剑真正认可你,便能看到你的心,问心不如问剑。今日为师先教你一套剑法,将来你必是用得着。”虔厄意味深长地看了阳添妤一眼。
他向前走去,刹那间就出鞘了剑。
与凉涫生的清冷无情不同,虔厄舞的剑行云流水,刚强之中不乏柔性,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凌厉也更加韧性,他挑起的剑影无迹,采光无数,紫发不断飘逸在空中,面光无情却仿佛能看到他望剑时的温柔。
一套剑舞完,剑回鞘,他飞身到阳添妤面前,“刚才为师的剑招,你可悉数看清?”
阳添妤回想了半天,“回师父,弟子不才,前余数招已经忘了。”
虔厄大笑,“习剑勉强不得,你自是要好好领悟,剑法是无边际的,如何与剑交流,让彼此心领神会,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是夜。
白日里师父无故教她剑法自是有原因的,阳添妤彻夜辗转无眠,却始终猜不透师父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