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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5-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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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我与何非在后院的凉亭相对而坐。我给他沏了上好的普洱,只是他分文不动。看着他被子里的茶渐渐变凉,实在可惜,于是我试图打破这恼人的静寂:“何非,我真的没有想出家。”
何非冷冷地看着我,自始至终,脸上的表情简直只能用严厉来形容。我抿口茶,再次开口:“我原谅你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一顿臭骂,现在拜托你,可否说句话?”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轻轻地咳了一声。最后,终于收回冷冽的目光,垂下眼帘,把他杯子里已凉掉的茶水倒在一旁,又斟上一杯热茶。他说:“不要在这里待着了。如果是想散心,就和阿姨一起来温哥华住段时间吧。”
庙里传来闷钟声,一响、两响、三响……我没有回答,他便不再说话,两人只是慢慢地喝茶。不记得已有多久,我与他未曾这般相处,安静、宁谧,没有第三个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可以听见风吹草动。
生普初入口稍觉冷冽,但回甘悠长。我咳嗽了两声,才接上刚才的话端:“这么多年,你和我所做的,都是在拉开彼此的距离。如今你让我过去,是否意味着过去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像正常家人一般团聚?”
何非轻扬唇角,只是笑。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佟安冉,我不明白你说的过去是指什么。但我知道,让我与你像家人一般团聚,实在困难。阿姨年纪已大,经不起你这样一再折腾,她一直待我不错,我有责任照顾她。至于你,全凭自愿。”
年少时的何非与我,曾那样坦诚相待。他对我说起他最真最纯的梦想,毫无保留,向我表露他一切的快乐与忧伤。如今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我完全可以像从前一样闭闭眼听之任之,只是这一次,我忍无可忍。
“何非,为什么我们现在会变成这样?我以为话说开了,一切便会慢慢好起来,毕竟我和你已经认识那么多年。就算永远成不了姐弟,至少还是朋友。现在,我们都年纪一大把了,你也是当爸爸的人了,为什么对我,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
何非嘴角的笑,一点一点地凝住。也许是这么多年的第一次,他坦然地承接我的目光。只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太久。最终,他只是轻轻摇头,露出半无奈的笑:“我也不知道,安冉,我也不知道……”
“这半个月,我想了很多。我当初的确是做错了,对你的感情,我用否定与逃跑表示拒绝,十分可恨。所以后来我也遭到报应了啊,婚姻不幸,眼看奔四十了,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工作。我……”
“别说了,也不嫌丢人。”何非突然打断我惨兮兮的控诉与自白,“收拾东西吧。我们去北京接上阿姨,然后一起回温哥华。”
36
二零一六年,母亲的葬礼,参加的人并不多。
她走的时候十分安详,自从何叔叔离开后,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如今,终能够与他相聚。他们葬在了一起,得以永远相守,不离不弃。
不知不觉,在加拿大已住了三年多。当初只是打算暂住几个月,直到调整好心情,再与母亲回国。但到这里之后不久她便病下了,病情时好时坏,后来她不大能认得清人了,每天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
“只是可悲,她的记忆里似乎没有我的父亲。”在回来的车上,我对何非说,“我也已经有太多太多年没有与那个男人联系了,他应该也当上爷爷了吧……”
母亲临终的前一天,意识忽然十分清醒,她叫着我的名字,对我说:“安冉,事到如今你还是一个人,这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我握住她的手,不觉有他,只是开玩笑道:“老妈,你催我结婚催了那么多年,现在总算是放弃了。”
我抱着母亲的遗像,静静地流下眼泪。其实我也想,在母亲的有生之年,让她感受到三代同堂之喜,而不是直至最后一刻,仍是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可是我做不到,一直做不到。
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后来,我知道了问题的症结,却再也遇不到让我心动的人。
还好有何非在。何非的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虽非亲生,但疼爱有加,是母亲失去清醒神智之前那段短暂生活的全部寄托。即使是病了之后,她也记得,Chuck是她的孙子,即使认不得我了,也会给他拿糖吃。
一双手轻轻地将我环抱住。我知道是他。参加葬礼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我不动,只是哭,他便也一动不动抱着我,手臂渐渐收紧。这样一双手,我虽知道自己早已失去资格,却还是希望,能在我最艰难时最痛苦时,将我拉起,给我握住。
“安冉,别哭。你还有我。”
只是安慰,可我已经觉得足够。我曾在他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候为他递上一杯橙汁,如今他竟成了我振作的理由。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当年何非一路南下,只为阻止我出家,不由分说便将我接走。我一直没有问出一句为什么,后来便也渐渐清楚。那时候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其实答案也再简单不过。
好在过来之后的这些日子,我和他的关系像是渐渐缓和下来。每周末,他都会来我和母亲的住所来,有时吃顿饭,有时靠在沙发上睡个午觉。他也最终不再对我冷言冷语,但谈话总也比不了年轻时候那样丰富,总是他询问我妈的病情,我询问他的工作和一部分的生活。
这几年,大块大块地闲暇时间,我开始写作。当地的华人杂志找我来约稿,我也算是有些事做。然而今后,我该怎么过呢。
何非握着我的手,我并没有试图抽出。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听见他说:“常久这周末在温哥华有场小型演唱会,你和我一起去?”
常久,那个心怀对一个人的思念,执著一生的人。时光荏苒,那样苍凉。昔日在学校天台上吟唱的少年,长着一副怎么看也看不出长情的模样。我问何非:“如果Chuck以后想玩乐队,你会像叔叔阻止你一样阻止他吗?”
何非拍拍我的头:“这个问题太可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世英名,却生了个音痴的孩子,上钢琴课把脚伸到键盘上,一张嘴唱歌便把幼儿园的其他孩子都吓哭。”
我哈哈大笑,眼泪便又夺眶而出。何非,我想你一定不会知道,如今我竟依稀觉得,自己渐渐无法离开你了。可是如今,我的存在,之于你,又是不是多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