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调的Melody》晖兰

2、第 2 章

　　钢琴家选择C大调时，如果仅弹奏白键，那就是完全终于调性。他的作品将以该音阶的第一个音为中心，也就是“主音”（tonic）C。假如他想用另外一个调创作第二首乐曲，比如说从白色的G键开始，只用相连的白键直到下个G键为止。do—re－mi……有一个音不对了——我们称之为“走调”（off-key）。

　　项培英相信自己的眼光。虽然其它方面的直觉不怎么准，闻声识人的本领在心涛还没几个人能赢过她。
　　当制作人有七年了吧？算一算也捧红了不少歌手。而这次，她愿意用一百万打赌，韩晓薇会比他们更红。也许“红”这个过于浅白的词还不足以形容她的期待。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透过韩晓薇，她看到自己十年前的影子……那个笃信只要站在麦克风前就可以点燃青春的女孩。
　　那是段有了音乐就拥有一切，只知挥霍而不懂收敛的日子。校园里没有人不知道FIRE。他们是乐团，是火，是为激情而生的灵魂。
　　她是幸运的，一入团就当了主唱，虽然她知道自己那把声音除了够响够亮外没别的长处。从大一唱到大二，大二唱到大三，来自同伴们的称呼也从小英、阿英、最终升级为英姐，导致她常常想起那个让吴君如做了影后的洪兴十三妹。
　　毕业前，喊她英姐的人又多了一个，就是以鼓手身份加入乐团的Tone——唐天文——那个小她三岁的学弟。在她的记忆中，Tone像一只变色龙。当然这个类比不带任何贬义，只因他除了打鼓时神采飞扬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是沉默寡言缺少表情的。另外百分之二十，是和她交谈的时候。独处时，他不叫她英姐，一次也没有。
　　她思考过，也曾试图分析那两道只有投向她时才会变得热烈的目光。但一切都在毕业生繁忙的课业里化作微不足道的杂音。他是她的学弟，比她小三岁，她的大学生涯即将结束而他的才刚刚开始……人一旦刻意去回避什么，找两三个理由其实不难。带着一点朦胧的遗憾，她离开了FIRE，全心投入自己的事业。
　　她是成功的，尽管成功背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坎坷，但以刚满三十的年纪成为本地最大音乐制作公司的当红制作人，有谁能说她不成功呢？如果不是唐天文的出现，她仍会继续认为自己是成功的。
　　六年不见，他本应面目模糊，可她的记性显然给了她不小的惊喜。关于变色龙一样的Tone，关于FIRE，关于那个在麦克风前燃烧了三年的项培英……一切都没有被岁月的流沙掩埋，在看见他的瞬间浮出水面，清澈而鲜明，不曾褪色。
　　但此时的唐天文却和记忆中不同了。他从容不迫，谈笑风生。他目光诚恳，却不会炙热得把人烫伤。他带来两支demo，平和的口吻介于套交情和谈公事之间。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她签下这个女孩——韩晓薇。
　　她起初并不看好，因为名字太俗。看过照片后，更觉得这女孩平凡得随便都能从街上捡来一打。可当她听了那两支demo，她有五分钟甚至更久说不出话，也忘了呼吸。倘若可以用天籁形容一个人的声音，这便是了。从那天起，她成了爱琴海的常客。一个月后，她签下了韩晓薇。
　　没有人（包括韩晓薇在内）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来雕琢这块璞玉。三个月九首歌，早已打破她最慢的制作记录。好在公司信得过她，没在档期上太过刁难。但有一点公司是不知道的，就是尚未开始制作的这最后一首……歌么？项培英觉得好笑，因为她自己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名称。
　　五分十八秒的总长，一分钟前奏，两段各三十秒的独唱，以及长达三分钟的和声。对了，和声……
　　项培英拿起电话，打给人事部日前调来的助理小安。
　　“人接到了么？”
　　“项姐放心，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大概还要多久？”
　　“顶多十分钟。”
　　项培英松了口气。
　　和声啊……若能一天录完最好，希望不要超过三天，最多一个星期之内……说实话，她自己也没把握。一切还要等Vivi和“他”见面后再说。

　　韩晓薇迟到了。
　　她很紧张。她知道等着她的绝不只是项姐难看的脸色那么简单。
　　是的，她可以解释自己看书到凌晨四点只为了多吸收一些自己不熟悉的知识，她甚至可以拿出那本《和声学教程》证明自己的努力与诚实，但任何理由在项姐面前成立的几率都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如果她可以早到十分钟并在三十秒内冲上八楼的录音棚，或许还有机会搏一下那不到百分之一的机会。可谁能想到交通一向顺畅的亚历山大路会发生连环车祸呢？虽然她不在那些肇事者的行列之中，却不得不承受交通阻塞带来的后果……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咒骂那部龟速降落中的电梯。
　　手机响了，是项姐。
　　“我人在楼下！”她一接通就抢着说。“项姐你再给我三分钟……”
　　“慢点儿没关系。”
　　“电梯就快下来了，我两分钟就可以……”
　　“我说慢点儿没关系。”
　　这次听清楚了，却不是理智所能接受的范围。
　　“慢点儿没关系？”她难以置信的重复。
　　以定下迟到一分钟罚五十的规矩而闻名且一向亲自把关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项姐，居然对她说……慢点儿没关系！？今天下红雨了吗？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录音推后一小时。”项培英的声音继续传来。“先上来吧，上来我再跟你细说。”
　　是她的错觉吗？项姐听上去……有些不安。
　　一进录音棚，韩晓薇立刻感染到空气里浮动的紧张。两个混音师和助理Amy，六道目光集中在项姐身上。项姐和往常一样坐在角落，罕见的穿着工作套装，长发也盘成很职业的发髻。
　　“项姐……”她怯怯的叫一声。
　　“谱子在那儿，自己拿。”项培英指了指桌上的文件夹。
　　韩晓薇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Amy正冲她摇头。
　　“出什么事了？”她小声问。
　　“不太清楚，好像是车祸。”Amy说。“项姐接到电话时脸都白了。”
　　“车祸？谁出车祸了？”
　　“今天帮你和声的人啊！”
　　“是谁？”
　　“我哪儿知道？都是项姐安排的。你也不知道吗？”
　　韩晓薇摇头。
　　“很神秘啊，项姐这次。”Amy说。“我以为她至少会告诉你。”
　　从表情来看，Amy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韩晓薇想。
　　每个人都在等。混音师等韩晓薇，韩晓薇等项姐，项姐在等什么呢？电话？来自医院或警局的消息？韩晓薇不想乱猜，索性躲进封闭的录音间看乐谱，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经过亚历山大路时看到的黄线和警车。太过入神的她并未发觉外间的门被人推开。
　　项培英锁成川字的眉心舒缓了。
　　一个人走进来，室内的灯光照在一张年轻的脸上。
　　“比我预计的快，难为你独自找到这里。”
　　“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很抱歉。”
　　“小安没事吧？”
　　“只是轻微碰伤，我已经让Sam送他去医院。”
　　“你自己呢？确定没事？”
　　“是的，一切正常。”
　　“可以立刻试音么？”
　　“没问题。”
　　项培英一转身，发现少了个人。
　　“Vivi呢？”她问Amy。
　　Amy指指玻璃墙内捧着乐谱的人影。“那不是么？进去好一会儿了。”
　　项培英打开通话开关。“Vivi，出来一下……啊不用了，我们进去就好。”
　　韩晓薇突然听到项姐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玻璃墙外人影一闪，录音间的门便开了。她立刻站起来。
　　“项姐？”
　　“可以试音了。”项培英来到她面前。“这是你今天的和声对象。自我介绍一下吧？”
　　愣住的不只是韩晓薇，还有跟着项培英一同走进录音间的青年。但后者显然更乐于接受命运安排的巧合。
　　“看来我的预感还是蛮准的。”他露出微笑。
　　韩晓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你就是Vivi。”只听对方接着说。“又见面了，我叫陈尽欢。”

　　陈尽欢……多么轻浮的名字。韩晓薇闷闷的想。说不上哪里不对了，就是觉得别扭。非要跟他一起和声么？这家伙什么来头？换个人行不行？
　　“Vivi！”
　　惨了……她又错过了前奏。第二次。
　　明知于事无补，她还是说了声“Sorry”。
　　音乐再度响起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专心了。同一个错误重复三次……天，她会死的很难看。
　　前奏有整整一分钟那么长。仿佛在深海中呼吸的四三拍，缓慢如舞曲而不似流行乐，她必须从弱拍开始唱第一个音……有难度，但并非做不到。
　　是了，就是这里……由低转高的一瞬间……
　　“相遇那天/我们……”
　　才唱了两小节，耳边的旋律嘎然而止。
　　“Vivi，你的声音不对！”项姐的呵斥代替音乐从耳机里传来。
　　啊？韩晓薇有些茫然。Amy在项姐的吩咐下送了杯蜂蜜水进来。她乖乖喝了，然后从头开始。
　　发音失常其实是蛮平常的事。录音时总会遇到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不管多老练的歌手都一样。可项姐今天的要求似乎比往常高出许多，可说是近乎苛刻的严厉。
　　反反复复，直到进入主旋律二十秒后又被喊停。这是第几次了？十六？十七？
　　“休息五分钟。”项姐说。
　　韩晓薇放下耳机，坐进皮椅里休息。她觉得沮丧，浑身无力。一次又一次中断的音符仿佛也同样卡着她的呼吸，让她喘不过气来。照这样下去，今天恐怕连她独唱的部分都录不完……
　　“吃糖吗？”旁边响起一个声音。
　　对哦，录音间里不只她而已。从开始沉默到现在，她几乎忘了这个人。
　　“不了，谢谢。”她看一眼那个小巧的糖盒后收回视线。
　　陈尽欢拇指轻轻一弹，糖丸飞进嘴里的同时将糖盒塞回口袋。
　　“不要一副考不及格的表情。”他说，声音并未因吃糖而变得含糊。“乐观一些，至少和第一次试唱比起来已经进步很多了。”
　　“你说什么？”韩晓薇抬起头。“考不及格？你认为现在和考不及格是相同程度的状况？”
　　陈尽欢从她的目光里接收到某种模糊的敌意。他说错什么了？
　　“你一定认为考不及格是很严重的事，对不对？”韩晓薇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她只是这样笑着，没有继续说什么。
　　Amy又送进来一杯蜂蜜水，同时传达了项姐的意思——先跳过独唱的三十秒，她要听过和声效果后再进一步做决定。
　　既然项姐交代下来，也只有照她说的去做。韩晓薇拿起乐谱，默默回忆自己那一声部的旋律。歌词很简单——
　　“如果你改变了我/请不要忘了承诺/就算寂寞/也要快乐”
　　就这么几句，一再反复，要唱足三分钟……韩晓薇深吸一口气后戴上耳机，看了看旁边依然面带微笑的陈尽欢。很从容啊……他是隐藏了自己的情绪？还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紧张？
　　耳边响起过门的旋律，她努力集中精神。
　　合唱，不是头一回。可是和声……
　　“如果你改变了我……请不要忘了承诺……”
　　“……就算寂寞……也要快乐……”
　　韩晓薇觉得自己被一种奇妙的感觉牵动着，浮浮沉沉的漂在空中。两道声线相互混合的瞬间，说融合又并非完全渗透……原来和声不像浓缩果汁兑水那么简单啊。倘若非要打个比方，应该是一杯纯黑咖啡加一勺牛奶……也不对……糯米粥加椰浆？还是红枣茶加冰糖燕窝？哦，她想她是饿了……
　　项培英让他们唱足了三分钟，没有喊停，但这并不代表满意。
　　“毫无默契！”她的口吻接近呵斥。“你们太小看和声了！交流！知道吗？没有交流就没有默契！”
　　韩晓薇有些被吓到。项姐如此激动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她以为找到感觉了，但显然这还不是项姐要的。究竟怎样的程度才能让项姐满意呢？她苦恼的想。和声的知识她看了一些，大部分都不明白在说什么，就算硬背下来也不懂得运用，不是白费了么？至于交流和默契……她一转头，发现陈尽欢也正瞧着她，胸口没来由的一跳，视线也不由自主的飘向一旁。默契应该是朋友间才有的吧？就算今天不是初见，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你们两个都出来。”项姐突然说。
　　出去……就出去吧。
　　韩晓薇走出录音间，和陈尽欢并排站在项姐面前，像两个等待训话的小学生。
　　“今天到此为止。”只听项姐一字一顿落地有声的说。“我放你们半天假，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们在明天之前给我把默契培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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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面了。”陈尽欢说。“看来我的预感还是蛮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