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争光》吾印良品

3、同学会

　　许安突然被楼下三轮车的倒车声吵醒，睁眼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她心中一阵烦闷，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梦到高中了，一定是因为刚刚和李知见面的关系。还有张崧，一个她一直不愿记起的人，她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这个人的脸，没想到在梦中，他的面容竟如此清晰。

　　她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中还有15岁的许安的样子，可是眼睛再也不是明亮的，脚步再也不是轻快的，人生再也不是勇敢的肆意妄为的。

　　许安擦干脸，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楚红芳手术后自己就会离开，再也没有人会来打扰自己的生活。

　　李知在房间里抽着烟，看着窗外沉思，旁边手机一直在震动。毕业后几个人拉了一个小群，姚丽萍说自己要结婚了，大家纷纷献上祝福，周乐天提议在白湖的同学们就近组织一个同学会，赶在假期聚一聚。

　　李知不希望许安再次离开，像烟圈一样，风吹完就散，她想留住她的痕迹。她想起今天的许安，看着自己就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李知讨厌被许安当作陌生人，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许安依旧会像八年前一样潇洒离去。于是她把烟掐灭，迅速回复一个“好”字，并且在群里打下一句话：“许安回来了，就在白湖。”

　　似乎是往平静的水里丢下一颗石头，涟漪慢慢荡开。所有人都对这个消息感到震惊，姚丽萍发了哭泣的表情包，赵婷婷要李知无论如何逮住许安，这次千万不能让她再跑了。

　　你看啊，虽然你这么绝情，但是总有人记得你，有人爱你。你的存在本身让人瞩目，人们只会把你埋于心底，却无法真正忘记。

　　许安突然被李知拉进一个群，名字是优质人类样本，她立刻反应过来，不知要说什么。而群里的八个人看见这个向日葵头像，纷纷语音轰炸。

　　许安看着一条条消息和一个个好友申请，突然呆楞在房间里。她不告而别八年，杳无音讯，期间不是没有想过这些旧友，可是离开容易再见却很难。她怕他们埋怨，怕他们询问，怕他们同情，更怕他们沉默、无话可说。毕竟她和他们的记忆永远停留在2015年，人却不能永远靠回忆过活。她自知这些年来艰难坎坷，和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里，不如永远把自己留在美好的过去，所以这些年来未曾联系过任何人。

　　只是自己的鸵鸟生活终究被李知打乱了，她知道自己无处可躲，倒不如坦然面对，毕竟她也很想念这些人。

　　姚丽萍和赵婷婷坐在沙发上，许安坐在旁边，手不自然地摸鼻子，对两个人笑了笑。

　　赵婷婷不再是当年的波波头，黑色的长卷发为她增添了成熟的韵味。姚丽萍好像还是当年的样子，黑色细框眼镜，齐腰长发，新中式服装。

　　赵婷婷看着八年不见的朋友，早已忍不住哭着抱了过来，姚丽萍也忍不住落泪。

　　许安觉得奇怪，明明她才是那个一个人孤身在外八年的人，怎么反而是自己反过来安慰她们？

　　赵婷婷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哽咽道：“你这么多年家也不回，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消息，你到底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啊！”

　　许安看着对面哭得眼睛通红的婷婷和泪光闪烁的姚丽萍，心里酸酸的，原来被人惦念的感觉是这样温暖美好。十七岁离开白湖，只身一人在外，没有学历文凭，许安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上海四处打工，后来托朋友的人脉才在皖城扎下根来。其中无数辛酸苦楚，自己一个人面对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被人问起反而觉得自己可真惨啊。可是八年来没有人问过她的过去，所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奇怪啊，明明八年未见，彼此人生只有一年的交集，可是三个人在一起却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三个人脑袋挨着脑袋，笑着说着，好像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分开过。

　　许安知道大家都过得很好。赵婷婷在大厂打工，成功进入影视行业。姜雨辰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前段时间刚升了职，现在是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只是因为加班明天才能回来。小新在日本读设计，明年毕业，以后应该会留在日本。林致远准备读博，范猴如愿去了南京，最出乎意料的是周乐天，终于在第三次法考后成功成为一名律师。

　　许安为大家感到高兴，促狭地看着姚丽萍：“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个结婚的。”

　　“你不知道，他老公也是一中的，和我们一届，就是不知道当初姚丽萍怎么眼里都是别人，没发现自己的亲亲老公原来就在身边。”

　　三个人想起过去，都笑了起来。

　　聊着聊着难免提到张崧，两个人都在替许安骂他。其实大家都不知道许安离开的理由，她们也没有问，可是她们能感觉到，一定和张崧有关。

　　深夜，婷婷已经睡着了，姚丽萍突然来了一句：“同学会张崧一定不会来。”旁边的人许久没有回应，但是姚丽萍知道她一定在听，“他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们的班级活动。”

　　黑夜中，许安盯着天花板，笑了，这就是一个男人的忏悔吗？我这八年心酸他知道吗？他内疚吗？他痛苦吗？他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吧。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蠢，离开不是对他的惩罚，回来才是。自己应该站在他面前，揭开那个尘封在八年前的鲜血淋漓的伤疤，告诉他，提醒他，你现在的幸福都是偷来的。

　　见面那天，因为是周乐天组局，他订了一个包厢。周乐天在门口看见了许安，他走上前，张开双臂：“安姐，你终于回来了。”

　　许安看着他，一如高中时期的灿烂笑容，八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她突然有点想哭。这时范小俊也看到了她，多年未见，许安没想到当初那个机灵搞怪的男孩如今竟然一身西装革履。

　　她走进去，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蒋新在日本暂时无法回来，赵婷婷和姚丽萍向她招手，示意旁边的空位。众人看着这个暌违八年未见的人，一头羊毛卷走来，脱下风衣外套搭在椅背上，坐下来看着大家，环顾一圈，招招手，皱了鼻子：“好久不见。”

　　在座大多都事业有成，八年没有听到许安的消息，知道一个没有高中文凭的女孩行走社会的艰难。如今听到许安做健身教练，为她放下心的同时，纷纷称赞她工作自由轻松。

　　许安应付地听着，不曾想到突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哪家健身房，我正好想健身，给我打个折呗。”

　　她的目光看向说话的人，看到一双专注的眼睛，隐隐还带着笑意。

　　“不好意思，我一般都带女学员。”

　　“没事，你们健身房肯定也有男教练，给我办个友情价。”

　　许安最讨厌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随便应付过去。

　　突然，包厢门外传来声音，姜雨辰拉着行李箱推门而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下辈子别干审计，累成狗啊朋友们！”

　　大家都笑着调侃，姜雨辰把行李箱和外套放到一旁，走到许安面前，深深抱住她：“傻丫头，这么多年也不联系我们。”

　　许安这一天流了太多次眼泪。

　　推杯换盏，酒肉甚欢，许安已经吃饱了，大家也要散场，约定在姚丽萍婚礼上再见面。走到饭店门口，一阵风吹来，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穿上风衣正要离开。

　　那个温柔的声音又喊住她：“许安。”

　　许安回头，风吹起她的羊毛卷，两只眼睛里的烦躁被对方捕捉到，然后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今天太阳很好。”男人笑着看着她。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好讨厌这种眼神，和李知的那种感觉还不太一样，许安心想。但是面上不显，谁和生意过不去。 “你住哪啊，我们店在奥体对面，那边经常堵，要是不住附近可能不太方便。”

　　“你一直在皖城？”他笑了笑，“我就住那附近，回头忙完了找你。”

　　林致远默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这时李知从背后走来。“没想到啊，你还健身，而且你不是要去读博吗，怎么要回皖城了，还住在奥体附近？”

　　男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博士呢也不是非读不可，皖城也有好多高校，我留下来轻而易举，而且留在这我爸妈也会开心。”

　　李知和他认识八年，此刻却有些看不懂他，林致远并不是随口一说的人，他如果这样说就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可是明明上一次见面他还说导师已经在研究所给他留了岗位。

　　她的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林致远，你喜欢许安吗？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对。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喜欢她。”

　　在沉闷的高中生活里，林致远是永远的第一名，却觉得很没有意思。他所有想要的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金钱、爱慕、成绩、赞赏。他看着周围所有努力学习的人，却在思考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的间隙，他正在看被踩掉一边翅膀的蜜蜂奋力爬行。想要踩下去的另一只脚突然悬停在空中，他好奇这只蜜蜂究竟能爬多远。它好可怜啊，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出生就已经被写好了，自己奋力的一生都走不出既定的轨迹。

　　在等的空隙，他看着周围高谈阔论的学生，觉得他们也是蜜蜂，奋力地往上，只是还没有感受到命运那一脚的碾压罢了。

　　李知走过来，她一直看着他的动作，“能够在无知中死去也是一种幸福。”补上了林致远没有踏下的那一脚。

　　林致远看着死去的蜜蜂，努力的结果都没有一厘米的距离，突然觉得好没有意思，走开了。

　　他停在跑道旁，正在那无聊地踢野花。后面一个人懒懒的声音传来：“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林致远回过头来，十一月的太阳依然晴朗，阳光遮住了许安的视线，逆着光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并未看见男孩兴味的眼神盯着她。

　　林致远挪了挪地，许安又倒了下去，太阳晒在脸上暖和地让人舒服得眯了眯眼。林致远看着她枕着头躺在草地上，阳光下的头发是红色的，皮肤也闪闪发光 ，两条腿交叉着抖。美丽与懒散在她身上交织。

　　真有意思。

　　可是也仅仅是有意思。

　　当时的他并未多想，少年再怎么早熟又哪能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有意思的人是最难得的。那样有意思的人他以后再也没有遇到了。

　　后来，许安离开了，就和她的突然出现一样没有章法。

　　直至昨天看见群里的消息，于是久违地林致远又梦到了草地上躺下的那个少女。醒来后一阵失落，他立马从北京回了白湖，终于在包厢里看到了这个人。

　　红色的直发变成了棕色羊毛卷，眼神还是那样从来没有注视过自己，坐在椅子上嗑瓜子。酒过三巡，捏着红酒杯的手拖着下巴，谁说话就看向谁，然后自顾自地再喝一口，脸已经微红了。

　　目光汇聚的一瞬间，林致远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在疯狂地呼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疯狂追寻刺激、躁动的感觉，却没想到能够让自己疯狂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出现了。

　　他看着许安，喝下一口红酒。

　　如果说八年前他并不懂这种感觉就是喜欢，因而看着她爱上别人，最后离开，那么这次，他再也不可能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