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他二舅篇(四) ...
-
“都过去了!”
二舅调整坐姿,赶忙回到他的故事:“我深刻感受打枪的不易。于是对俺父亲的敬意又多了一分。
俺父亲练习刻苦。腊月里,握着这个冷冰冰的铁疙瘩,一练就是一天。最后这枪就像长进肉里似的,拔都拔不出来。没多久俺父亲也成了一个神枪手,打五发中四发,这也记在了县志里。
俺父亲不光上前线,也教小年轻们打枪。没办法,他骨子里流的就是当老师的血。不过,他一辈子败就败在教出个孬种来。我有时候就想,要是他早知道这样的结局,还会不会认他做学生。
那个孬种,只知道姓许,戴个眼镜,就叫他许眼镜吧。鬼子没来的时候,俺父亲在县私塾教书,许眼镜是他第一批学生。许家就住县城。那会儿住城里的都是什么人呐,还不非富即贵。我曾经翻遍咱县志,的确找着个姓许的名人,乾隆年间的县丞,保不准就是许眼镜的祖宗。要说城里人就是娇气,哪像咱们能吃苦。父亲教他的第三年,北方沦陷,他全家逃到南边避难去了。后来不知怎的,姓许的又一个人回来了。”
“许眼镜回到敌占区,可能就不是娇气,是觉悟了什么...”小妮爹推了推眼镜,说道。
“谁管他。”二舅一摆头:“觉悟就觉悟呗。反正在俺父亲的说情下,他也入了救亡会。许眼镜刚回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眼镜也没有了。据说是饿到不行,把眼镜框当羊骨头嚼了,半夜肚子疼得差点死掉。俺父亲直心疼他。那个时候,姐姐你得有个八九岁了,咱父亲已做了父亲,对许也有了父亲的心态。那一年过年,三姑父和三姑给俺父亲端来头盘饺子,整整二十个,都是白面的,许眼镜一人就吃十八个。后来他精神头好了,俺父亲也教他学枪。
俺父亲想教他‘鸡头牛腚耙手’的理论。跟许眼镜说‘耙’一样的手,他摇头,说只见过戥子。说‘牛’一样的腚,他摇头,说大号动物倒见过骆驼。又说‘鸡’一样的头,这回许眼镜长叫一声,说他知道了。老师,您说的‘鸡头’,是像‘鹰眼’那般犀利吧!
俺父亲愣了。看着许眼镜的近视眼,俺父亲明白了三姑父因材施教的用心。三姑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惜后来了。
俺父亲问许眼镜,你见过鹰?许眼镜说见过,以前他爹爱玩鹰,玩够了得用布蒙住鹰的眼。要不它总盯人,让人心里发毛。俺父亲一拍掌说,好!你就比着鹰的架势学,也要死死盯住敌人的一举一动。许眼镜点点头,应是听懂了。
俺父亲又说,稳住头,但不能只顾头,不顾尾。底盘也需扎实。拿你现在坐的马扎做比喻,两根杆,一块布,为什么能承受百斤的重量?世事洞明皆学问,眼下就是要洞明的学问。你得有马扎一样的稳劲。任何情况下,两脚一住,必分毫不移。
之后最关键的是拿枪的手了,没什么高深,正如你拿笔一样。小许,你写得一手好楷书。怎么练成的?我还记得大冬天,你手上起了冻疮,仍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而你现在是个青年,我的要求只能更加严格。从今天开始,我要你拿出比练字多十倍的功夫来练枪。孔夫子说‘凡是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你觉得自己不行的时候,别找乱七八糟的借口,先反思自己有没有把‘三稳’做到位了吧!
许眼镜又点点头。可还没轮到他上场打鬼子,鬼子就投降了。队伍中只有大个子走了,剩下的人一个没少,全活了下来。
接着就是抗战。三姑父被俺父亲发展成共产党员。这时许眼镜突然不见了。俺父亲急得四处找,听一个住河边的小子说,是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摸黑在河边洗东西,把水面拍得乱响。不知道洗的什么。反正不小,有头有腿,像人,又像个长条的猪。小子没敢靠近,后来天稍亮了一点,小子敢往那边看了,那个男人却不见了,河也静得像哑巴。小子跑过去,看见一副眼镜卡在石头缝里,不等捞起来,就被冲走了。俺父亲心里几乎确定了,就是许眼镜。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小孩们都戴个眼镜。那会儿一个市都找不齐十副眼镜,更别提咱小县城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毕竟老话。许眼镜没了,俺父亲难受得几天没吃饭。日子总要继续,活人不能因为死人就不活。无非逢年过节,多给上上香,烧些纸钱,希望他在那边好好过也就是了。
难过的情绪终会过去,俺父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在两党争斗的年代,俺父亲的日子是另一种法子的难过。三天两头进监狱,单听咱娘就说起过三回。四五年十一月进了蔡城监狱,次年四月在充州监狱,没过三月又回了蔡城监狱。这不是光蹲就完事的,要上刑的!我看过一部书,里面就讲针对革命党的酷刑,刑名就列了几十页,金木水火土五行全能编出酷刑来。凡用水用火的就是水刑、火刑。那些和金属有关的,什么滚钉桶,刀挑筋,钩穿骨,都是金刑。沾上‘木’字的刑,筷子捅耳朵、插眼角只能算是轻的。
咱现在安稳坐着,茶水喝着,嘴上说得轻飘飘。你看电视上演得也轻易:特务扒开革命党的嘴,喂点红水就叫灌辣椒水了?舞几下藤鞭,就叫上刑了?唉,真他妈让人生气!老一辈受的苦在这帮孙子眼里就跟玩一样,没一点敬重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人也是不知道真正的酷刑是什么样了。哪能礼貌着,客气着,请你喝辣椒水,吃辣椒面?往嘴里塞个纸筒,一大把辣椒面吹进去,直接飞进肺里。人动不了,一股劲全往脸上堆,眼珠子努出像门钉一样。这时狗特务对着后脑,打一巴掌,两颗眼珠当场就能掉出来。
再说鞭刑。哪会使干巴巴的鞭子?那是挠痒痒。别说特务了,咱乡里都知道,‘皮鞭子沾水,阎王也后悔’,以前恶婆婆打儿媳妇就是鞭子沾凉水。沾的水也不是平常凉水,而是盐水。拿这种鞭子抽人,皮肉开花,血还没冒,盐粒子先往肉里钻。肉一颤就涌血珠,淅沥个不停。
俺简直不敢想,父亲每次都能挺过来。他最后一次进监狱,进的是蔡城监狱,三姑父也给抓进去了。他们是被三姑保出来的。出来那天,三姑包了饺子,边哭边包。饺子出锅,也没给馋鬼托生的孩儿们尝一口。他们脖子饿得细细的,俺三姑不忍看,她觉得比那芝麻杆还细,还容易断。
他们扑到盘子里,饺子囫囵的吞。从喉咙里能看见完整的饺子一个接一个挤下去。俺父亲一口气吃了三盘。三姑父越吃越慢,豆大的泪滚到盘子里。俺父亲问,姑父,你怎么了?
‘孩儿啊。’三姑父干低头不喘气,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孩儿啊,你别怨我——我,我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