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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二舅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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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父这话一出,俺父亲愣住了。
三姑捧起竹篦,抹泪出去,悄悄带上了屋子的门。
三姑父的喉头动了一下又一下,终于开口:‘俺家的八个孩子。老大,大妮,你也知道,十七八了,虽然前两年胳膊长疮,落下抻不直的病根,但帮她娘烧锅还是一把好手。可是也不能总在娘家烧锅,想法说个好婆家才是。老二和老三也能干活了,小小子还是皮点,累了他娘。四妮不爱说话,头几年也生过病,还是托恁去城里抓的药...五、五妮,和六妮吵着上学...老七老八,我尤担心老七,五岁了还不会走,腿脚软得没骨头一样...五妮和六妮闹翻了天,我跟恁三姑商量,只能让一个上学...别批评我不进步,你看这个家,鸡没了,牛也卖了,就剩个篷...是恁三姑父没能耐,熬不住了。求你,别跟长官们说,我可不是逃兵,可不是逃兵...’
三姑父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父亲也低下了头:‘我知道。过两天我让人送点钱回来。’
三姑父微微点头,背过身去。爷俩就这么吃完了这顿饺子。也是俺父亲吃的最后一顿饺子。
没两天,俺父亲托人捎来一个包袱。里头有一沓钞票,还有一封□□书。三姑父□□了,不再参与斗争。他就按部就班,该种地种地,该养孩子养孩子。等地都外包了,孩子们也长大了,他的后悔才又显出来。
姐姐,你记得咱那个三姑爷爷不?还挺长寿。我五十岁那年,老头才死的。每年俺都去看他。他身体硬朗,就是精神不好。那几个姑说是□□的心病。那个七叔也说退了好了吧,你看那些坚持下来的,不是书记就是厅长,再不济成个烈士,子女还有点福利。他这一退,俺们兄弟一辈子彻底是个农民。还不如死那时候呢。最后一句老七用气声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可老头还是哭,哭说这是自己当逃兵的报应。加上那一年六姑上山采药,结果被石头砸死,头七那天,老头嘴里不停念叨‘报应、报应’。念了一天一夜,差点没烦死那几个叔。
后来,那些叔和姑也有了子女。国家还有战争,还要征兵,老头催孙子们报名,没一个理他。倒是最大的重孙想当兵。小子学习不好,上不了高中,技校又看不上。有高人支招,说当兵去吧!熬一熬,升上军官赶人家大学四年。老头开心坏了。咱三姑奶奶陪着笑,可笑起来比哭难看。因为老头那会儿查出来胃里有病啦,说是什么什么的癌。”
“胃癌,或是肠癌。”小妮爹说。
二舅说:“是嘞,对比老死、砸死,那种一下就过去的,他这可不是好死法。吃不下,喝不下,还总呕血,拉的也是血。三姑奶奶每天都哭,老头倒除了高兴就是高兴。说报应来了躲不过,索性不治了。不治可省了大钱,咱那些姑和叔不再拿报应说事了。只说要好吃好喝伺候好老父亲的最后一程。这病发展得快,不出一个月,老头就要死了。按咱老习俗,患这种粮食路上的病,得用泥巴封住死人的口,不然不吉利。
三姑爷爷的泥巴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拿进屋了。
子女们明里暗里的躲。是三姑奶奶亲手给老头糊上的。老头也配合,嘴糊住,身体也再不动弹。全家人围坐一圈。空气中只听见座钟的走针声,咔嗒,咔嗒。我呆着无事干,心里数咔嗒玩,想着老头能在哪一个咔嗒声中咽气。
屋里静,外头的声音就变得大。他们事后都说听见唱红歌的。俺没听见。三姑爷爷听见了,他躁起来,伸出两根手指头。子女们没一人敢上前。还是三姑奶奶能担住这场面。她揩揩眼泪,上前说你这人事情怎么这么多?临了了不好好的,你这不祸害孩儿们吗。你有什么没了的心愿赶紧跟俺老婆子讲,别神了怪的吓人。
三姑奶奶掀开他嘴上的泥巴。泛出一股臭气。老头真快不行了,我亲眼看着哩,用哪个成语来说,已经气若游丝了。他嘴唇一动,嘴皮和土渣一块往下掉。谁也听不清他说话。三姑奶奶俯近听,重复念着他的话:嗯,大红花。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跟子女们说:恁爹说小小子参军,国家给带大红花不?这话子女们们抢着回答:给带,给带。都有!老头又咂咂嘴。那个五姑忙问,爹又说么了?三姑奶奶这回不用俯着听,瘪嘴说,恁爹咋净充文化人,他哪有那多话要说?脑子里想迷迷香,他这是想抽烟了。几个舅掏烟,掏洋火,点上一根烟让三姑奶奶递过去。三姑奶奶把烟一下戳进老头嘴里。老头含着香烟,便不动了。那七窍里都冒出滚滚白气哩,可吓坏我。
不等他抽完这根烟,就被三姑奶奶夺去了。她踩烂剩下的大半根。边踩边骂:死老儿,不是个好死的。烟灰落到衣裳上,燎个洞,还给你换是不是!
又把泥巴狠狠摁在他嘴上了。
又听见座钟的咔嗒声了。以前我没觉得这声音瘆人,那时候听着,哪哪儿都难受。你说,它一个咔嗒连着一个咔嗒,忙得跟赶路似的,可也没个去处。那咔嗒又为了什么呢。咱人有时候急,想让它快点走,它也固定一个咔嗒连一个咔嗒。要是人不急了,不管它吧,它还是固定一个咔嗒连一个咔嗒。明明买它为人服务,可根本不听人话,那它咔嗒又是为了什么呢。就算人拨弄走针,以为动得了它,可它还是按新调的点,继续一个咔嗒连一个咔嗒。那它咔嗒是为了什么呢。那时候我就想,它咔嗒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气人的!所以那天之后,俺家再没买过带走针的座钟。
座钟到了整点还要敲钟。响声脆生,是几点它就敲几下,倒不办瞎事。咱三姑爷爷应是酉时,下午四点走的,正好敲了四整下。”
“不,不正。”孟老太用力地说。
“什么不正?”小妮爹没懂他娘的意思,问:“什么歪了?”
孟老太想解释,被二舅抢说:
“恁娘说的不是‘不正’,是‘不整’。他们对外说老头死的时辰不是整数,可我就在旁边,亲眼瞧着,亲耳听着哩,那还有假?我跟恁说这里头的事儿,千万别往外拉。
——咱说三姑奶奶这做法属实不好看。要死的人,哪能连根烟都不给抽。估计她也害怕。忙给老头理了理衣裳。正好老头的胳膊垂下,手触到了她的手。吓得她叫起来。该着这会儿钟敲四下,当——当——钟声响满整个屋子。
三姑奶奶的脸登时煞白。把子女们吓够呛,要是老太太也随老头西去,那太麻烦。现唱戏,现搭台,哪那么多功夫和钱?赶紧让她坐下,又给喝点水,才慢慢缓上来气。
清醒一些,三姑奶奶紧接着哭丧。和人家哭丧不一样,她话里话外像哭她自己: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哟。死了还敲锣打鼓吓唬俺。天杀,造孽,你死了,就该我了!
都知道老两口一向感情好,三姑奶奶这样哭,在场哪一个不动容?他们子女跟着哭。我眼睛也发酸。可任谁哭,也哭不过三姑奶奶。
三姑奶奶哭得昏天黑地。忽然双腿发软。眼见又要背过气去,几个叔、几个姑一拥上去扶住。七手八脚,有泪的顾不上抹泪,有鼻涕的也顾不上甩鼻涕,拥着三姑奶奶在堂屋来回地转。三姑奶奶伸手想够已和床板一样冷的三姑爷爷,接着被架去另外一边。一会远,一会近,拉扯几回,子女们都冒了汗,屋子里热气腾腾。三姑奶奶就是不停下哭。虽说这时候哭天经地义,但三姑奶奶哭成这样,就不为子女考虑了。还怎么让人做孝子贤孙?哭,说明家里有人气儿,哭得太惨,就不像话了。倒像活着不如死了,活着的是子女伺候,这意思明指谁,谁还看不出来?
几个叔、几个姑不让三姑奶奶哭了。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可没一人说到点上,三姑奶奶紧闭着眼,泪淌得更狠了。
还是最小的八姑心眼活,一下看出她娘的症结。说了句:什么该谁谁!俺大四点之前就咽气了。我看得清楚,碰着你手就是个巧,俺大的烟灰还落俺七哥鞋上了呢!三姑奶奶问:真的?七叔忙点头:真,真。咱三姑奶奶问:真不是整点?他们比着点头,反应过来又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整点。亲子女们这么说,俺亲戚们也只能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三姑奶奶才没哭死过去。
反正咱也不是人家亲孩儿,认死理也没用,你说是不是?”
话落。先回应二舅的是院外短刺的炮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