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李景明感觉自己在做梦。
这梦境他很熟悉,睁眼时他独身一人,周围是浓墨般的漆黑。这片黑暗深远无边,永远走不到头。至于他为何而知,那是因为他以前为求清醒,曾经无数次尝试出走,但皆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索性直接躺平,不走了。反正天光乍亮的时候总会有人强行叫醒他,尽管被叫醒时都如恶鬼缠身,耳鸣晕眩还喘不上气,他也能接受。
但是这一次,李景明鬼使神差地走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像赌气一般直直朝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得他的腿都有些酸胀了,他也没有停下。
直到他看到前方一片模糊的光亮。
一个小小光球在前方不远处漂浮着,像是在等着他,他只要略微再上前几步,便触手可及。
李景明在那光球前站定,默默审视着。那光球乖巧地上下微微跳动,也只是静悄悄地等他的反应。
李景明抬手,手掌只停在光球上方一寸。他的内心告诉他,应该碰一碰这玩意儿。碰了,就会有好事发生。
只是李景明犹豫了很久,仍旧没有握住那光芒。他能感受到这片深渊在呼唤着他,周遭的黑暗尽管难缠,但却熟悉安适。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做这样的梦,也不过是因着他自己做了这个选择。
就在他退回黑暗时,李景明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啧”。
是人声。但他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他警觉地观察起四周,却发现这声音除了不耐烦,还飘忽不已,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往四面八方而去,发出阵阵回响。
等他回头,那光球已经自己飞了上来,不由分说撞入他的眉间。一时间,他神思空明,脑内其他想法分毫不剩,唯有一道浑厚声音如雷贯耳,伴随呜咽嘶吼,钟鼓强撼,不断敲击着他的天门。
那是有人在宣布:
“天命——”
一锤定音。被人暴击脑子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李景明彻底惊醒,头痛欲裂。他想要大口喘气,却发现气息阻滞,就像被鬼压床了似的压根呼吸不上来。
然后他低头一看,胸前趴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还真是被鬼压床了。他身上疼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人从自己身上挪下去,却见那人翻了个身,露出张惊艳的脸来。
屋外鸟鸣啼啼,春光明媚。晨辉暖暖洒进屋内,打在这女子脸上,照得她眉眼灿灿,唇色绯绯,生出些狡黠的瑰丽。像是被阳光所扰,怀真皱了皱鼻子,缓缓睁开眼睛来。
——就看见李景明直直地瞪着自己。
“妈呀,诈尸了!”
怀真一个弹射起步,尖叫声吵得李景明本来就突突跳的太阳穴愈发地疼了。
他强忍伤痛翻身坐起,尝试开口,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摸向颈间。他惊奇地发现被邬瑎所割开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自己愈合了。在怀真看来,他所摸的地方只是一道丑陋可怖的深色疤痕。
李景明声音嘶哑道:“我没死。”说话时,他只觉喉头十分干涩,还带着些血的味道,像是脱水了。
怀真踌躇着想发个“啊”、“哦”,之类的声音回复他,但是最终只是害怕地点点头。看她的样子,不像是他的救命恩人会表现出的反应。李景明不打算搭理她,目光在屋内四下搜索,发现角落里到处都堆着酒瓶子。
他虚弱地说:“水。”
怀真听明白了他的指示,忙不迭去角落里取了坛酒,掰开泥封屁颠颠地双手捧到李景明跟前。李景明低头啜饮两口,却险些没被这酒的辛辣难喝呛着,他强压不适,抬眼瞧了瞧怀真。
怀真弯着眼睛讨好谄媚,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口酒,还有这么一双眼睛,让李景明想起来了。她是那个被曾盘一剑打得吐血的酒摊老板,也是让李景明在接风洗尘宴上被荀天禄一顿好打的那个借口。李景明心中生出几分复杂,却没发作,只是埋头喝酒。
这酒虽然难喝,但是多少叫他恢复了些力气,也麻痹了些身上的伤痛。
他细细回想着昏睡前最后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坠落山崖,砸破了这间草屋。现在浑身估计挑不出一根好的骨头,内府也无法运转灵气。但比起摔成肉泥,已然是列祖列宗磕头磕成打桩机,在地下狠狠发力了。
一坛喝罢,李景明道:“多谢。”他勉力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门边。
明暗变换,光线刺入他眼帘,让李景明不由得眯起眼睛。四肢百骸都渗着一股森冷,疼痛使他头晕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但是既然活着,就有必须要做的事。
看他一步三晃,但还是坚持着迈步的样子,怀真抱起胳膊,心里忍不住想:他简直是神人。
从万丈悬崖上摔下来都没死。
没死算他牛X,居然还能走路。
走路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要走?
他到底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李景明吃力地迈步。才跨过门槛,他就双膝一软,栽在了地上。
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片刻后,李景明的右臂染上一丝温暖。
怀真架过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她声音无奈:“你这副模样能去哪?还是先去医馆吧。”
落花小镇相比祭月大典时冷清了一些,不过这才是这小镇的常态,百姓怡然自得,偶有飞红飘落,更添几分宁静恬淡。
偶有几个镇民向这两人投来目光,只是觉得李景明伤重得奇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走到蟾宫酒铺前时,王大娘像阵小旋风似的刮了过来。她先是担忧地上下扫了一遍李景明的伤口,然后才注意到搀扶着他的怀真。
怀真冲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换来的却是王大娘的两个白眼。自讨没趣,怀真决定收回今天给这婆娘的好脸色。
“哎,小李啊,这几天你一直没下山来打酒,大娘我担心得很啊。”王大娘殷切说着,仿佛是担心自己子侄一般亲热。
说到一半,她伸手去碰李景明的肩膀,后者却痛得一缩,让王大娘惊骇无比,又一道眼刀狠狠向怀真射过去。
怀真冷哼:“看什么看,又不是我打的。”
那小李成了这样也和你脱不了干系。王大娘两道电眼使劲盯着怀真,势必要把她的脸看出个洞来才肯罢休。
老王赶紧跑过来当和事佬:“唉,李少侠伤得这么重,你还是别在这拦着了,先送他上医馆要紧哪。”
“你就会护着这狐狸精!”王大娘回头掐丈夫耳朵。
不过玩归玩闹归闹,三人还是急吼吼地要把李景明送到镇上医馆去。酒铺里有客人要付钱,王大娘都顾不上收。
那人道了句“好吧”,只把钱按在菜盘子下了事。末了又问:“老板娘,镜月楼怎么走啊?”
王大娘不耐烦地答:“沿着山路走就是!”
医馆里,郎中把着李景明的脉,眉头平了又皱,皱了又平。嘴唇撅了又放,放了又撅。
王大娘看他那装神弄鬼的样子烦得要命,一把揪住他胡子问:“到底怎么样啊?!”
郎中被她彪悍质问吓得冷汗涔涔:“呃,这个,这位少侠他的内里,乃是被御术所伤,可是他体内却不止有一种御术之气,几种内力相互冲撞,经脉实在太过紊乱,非我等寻常大夫可以治得好的啊。”
郎中又继续说道:“至于外伤,少侠似乎先前有服用过医治外伤的丹药,这丹药好极,可以壮骨生肌,旧伤已经恢复了一些。可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已经伤及根本,恐怕……一生都会被病痛所折磨。”
“说白了就是你医术太差!”王大娘气哼哼的。
“怎么能说是我医术差呢?”郎中被质疑专业能力,一时间忿忿不平,“他伤重成这样早该死了,就算是换神仙来也医不了!我能保住他性命已经很好了!”
他这话一出口,场面登时冷了下来。王大娘讪讪地松开了抓着郎中的手,李景明却反应平平。他只是沉声问:“伤愈之后,还能练武吗?”
远远在门口吹风的怀真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回眸,心生诧异。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活着就该谢天谢地,还关心能不能练武干嘛?
郎中当然是摇头。“若是练武,你包死的。”
李景明眸色一黯,不再说话。气氛十分尴尬,老王赶忙插嘴道:“你给小李治好就行了,练不练武的有什么重要。”
“就是,咱们这帮老百姓不会武功的多了去了,不也活得好好的。”怀真帮腔。
她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倒是引去了郎中的注意。郎中看着她,疑惑地捻了捻胡须,道:“咦,阿真,我记得你之前被人打得不能下床走路来着,怎么你现在伤就好了?”
怀真把玩头发,小小声道:“那不是镜月楼的观月仙亲自来给我看了嘛,她妙手回春呗。”
“哎?”王大娘一拍脑袋,“观月仙!我怎么没想到呢?”
“观月仙医术了得,不像你这医书都读不明白的家伙。若是她来一定有办法。”她猛地起身,一屁股挤开老郎中。王大娘转向李景明,道,“小李,你待在这别动,我们去给你把观月仙请来。”
说罢,她拉上老王就要走。可她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李景明拦住。回过头来,少年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他面色沉沉,眉间似有团解不开的愁郁。他道:“不必。两位不通御术,上不了山的。我自己去便是。”
真是个要强又贴心的孩子,王大娘心生怜爱:“可是你的伤这么重……”她眼睛一转,浅露凶光,飞向一边猥琐抠鼻屎的怀真,“你去。”
怀真懒洋洋地掸掸小拇指:“你不会御术,我就会御术?再说,我也是伤员啊。啊!突然心脏好痛!”她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胸口,没个正型的贱样把王大娘气得不轻。
怒火必须发泄,王大娘一巴掌拍在老王的背上。“你去。”
“遵命。”
老王老老实实地搀着李景明上山去。本来落花小镇离镜月楼山门就有些距离,李景明伤重,走不得太快,于是这条路又更显得漫长。
李景明心里似乎想着事情,也不说话。
老王光是走路,觉得实在有些沉闷,忍不住向他搭话,可模模糊糊传到李景明耳朵里,却变作师父的口谕——
不可拔剑?
李景明不答。
老王只好又找别的话题,李景明依旧听不清。只是絮絮叨叨的,化作那四个字——
不可回头?
李景明还是不答。
老王讪讪的:“呃,李少侠……”
“王伯就送到此处吧。”李景明打断他。老王往远处一眺,果然能见得镜月楼的山门。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是李景明已经把他的手从身上推下来了:“请回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
老王只好目送他离开。
李景明来到山门前,仰望着那鳞次栉比的山楼。崖间山风呼啸,云雾缭绕,和以往相比却没什么变化。
那么,山上呢?他有些害怕,似乎已经料到最坏的结果,但他心中隐有些希冀。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他该怎么上山?
他伤势太重,走路都成问题,轻功上山是不可能了。
李景明从怀中摸出一枚月令,扬至空中。只见那月令在空中打了个转,就像张废纸般被风卷走。护山大阵被彻底破坏了,月令当然也不起作用了。
然而,就在他举目张望时,他看见牌坊下停着一艘云舟。并没有多想,李景明登了上去。小舟飞越重重云层,将他送到了真正的山门前。
李景明默然,果然,通天大道,尸横遍野。
他低眉朝前走,一直深入中庭,只想确认究竟是否真的无一活口。脚下跨过各种各样的尸首,师弟师妹的,江湖客的,七大玄门的。
他就这般默默地走着,直到来到镜月楼的主殿——平日楼主长老们议事的所在。那些长老们贯来散漫,通常根本没在议事,只是在里边喝茶嗑瓜子,聊各种各样的八卦。
但就是这般诙谐无状的楼宇,如今被重重血痕覆盖,也只剩下惨淡凄然。大门洞开着,门前倒了一地死人,显然是失守了。
尸山其中就有德运真人和观月仙,二人死状凄然,伤重力竭。长老们都遍体鳞伤,为保护众弟子奋战到了最后一刻。还有成蕊,少女死不瞑目,她身上那身湖蓝裙装被鲜血浸透,早不复昔日光泽。
李景明只觉得心口一痛,他别开头,颤着手一拳砸在门柱上,呼吸大乱。
此仇不报,罔作为人!
李景明缓了许久,才从铺天盖地的耳鸣晕眩中找回一丝力气。想起师父安危还未确定,勉力咬牙,支撑自己离开。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却听得大殿中一阵异响传来,似是粗重喘息。
他迅速回头,目光如电,射向大殿中央。
就在重重血海之中,立着一头巨大无比的凶兽。这凶兽狮身豹脸,两条獠牙大喇喇弯在唇后。他双爪绒毛通红,像是刚刚拨弄了尸首。
一人一兽眼中都凶光毕露,两两对峙。眼见李景明一步上前,凶兽登时张口咆哮,这一啸,山林皆震。而李景明,也就这么水灵灵地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凶兽都被他倒地的速度震惊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凶兽身后探出一个少女的脑袋来。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碰瓷吗?”
她挠了挠头,似乎也疑惑不已。
山下的怀真和王大娘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说两句就不欢而散。
找完泥瓦匠,安排好修新房事宜,她美滋滋回家,顺便还从果摊上顺了个苹果,一面啃一面走,多么春风得意呀。
谁知道没走两步,她就左脚绊右脚迎面摔倒,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