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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重游 ...

  •   翌日清早谢晞就出发了。虞伯俭已经在楼下等她。

      薛泉确定她已经离开后,进了书房。谢晞习惯把废弃的钥匙都保存下来,放在书柜第二层的一个收纳盒里。薛泉在里面挑挑拣拣,找到三把小钥匙,尺寸和记忆里那个床边的小铁盒上的锁眼相匹配。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除了一叠写满了回忆的白纸外,还有两只睡觉小猪玩偶、针线盒、一部手机、钥匙、手链。

      白纸他不会去碰,这是谢晞和她母亲之间最宝贵的联结,需要谢晞明确的准许。薛泉暗自笑话自己,明明已经在偷偷摸摸了,还是讲究一点莫名其妙的东西。

      小猪玩偶一大一小、互相依偎,薛泉第一眼就可以肯定这是谢晞和她妈妈;针线盒也毫无疑问,谢晞并不会用;手链薛泉早已仔细查看过;钥匙,跟薛泉先前挑到的三把钥匙差不多大小,薛泉想了想、也带上了。这把钥匙没有跟其它的放在一起,薛泉想它应该是特别的。

      手机,它的形制看上去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或许埋到土里还可以冒充文物。薛泉长按关机键,惊讶地发现这部手机竟然还可以运转,不过是电量过低。屏幕亮起的光好像会发烫似的,薛泉急忙移开视线,把手机轻轻地放回原位。他上网搜了搜,发现这手机的款式类型发行于……恰好是谢晞读高一那年。

      这么多年过去,这部手机竟然还可用。或许是保存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吧,薛泉想,根据时间和谢晞的性格推测,大概率是跟她母亲有关的。

      薛泉是自己开车前往甓社的。

      他想起谢晞曾经跟他说过的一段话,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从日内瓦回布拉格的那一段,她说她当时看了一遍就几乎可以逐字逐句地背下来。因为谢晞这句话,薛泉尝试着去背那几页书,没背下来。

      好笑的是,和谢晞相处的日子或许是他学习最认真的时候了。很多次都是这样。他曾经为了找到和谢晞的共同话题,在和谢晞约看一部重映的经典电影之前做了不少功课,电影结束薛泉就立即开始卖弄,他绞尽脑汁地背诵,却见谢晞轻轻地笑。他一边暗喜,一边问她怎么了。谢晞说,你背的这篇影评是我写的。薛泉赧然。

      其实他没有说过,他很喜欢那时候谢晞轻轻笑的样子。当时他的灵魂要出窍了,迫不及待地围着谢晞打转,只期待她看自己一眼。

      莫名其妙地,薛泉明明什么音乐都没有开,也在耳边听到了贝多芬和拉赫玛尼诺夫在风里飘荡回旋、慷慨激昂。他必须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路况,哪怕除了景观树并没有什么车,他要让车的路线跟他的思绪一样一直向前。涵澹澎湃的乐章构成绵延到无尽头的路,平直开阔的高速公路仿佛是勇士拯救世界时荆棘密布的必经之路。他感觉自己的腿在痉挛。

      他特意订了除夕时和谢晞一起住的酒店,一模一样的房间,却没有当初的心思去慢悠悠地换上自己带的床单、被套、枕套。

      薛泉告诉自己:越是重要的事,越需要谨慎。

      他此行的目的是了解谢晞大学前的生活,她没有也大概率不会主动告诉薛泉的那些东西,如果能确认奇怪手链的来处就更好了;搜集信息的渠道有谢晞的亲戚、同学和老师,地点有谢晞在甓社最常待的地方,比如家、学校、医院。

      如果把每个人的生活比作一条路的话,全世界没有完全重叠的路径。人与人的路径在千变万化的时刻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靠近重叠又分离,大部分时候,人们只是在埋头苦走自己的轨迹时对其他方向匆匆一瞥而已。薛泉希望无数个这样的“一瞥”能够帮他尽可能地认识当时的谢晞,谢晞亲戚眼里的谢晞、谢晞同学眼里的谢晞、谢晞老师眼里的谢晞,会是怎样的呢。

      薛泉对人的记忆持怀疑态度,更何况这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人的记忆,因为人不仅会遗忘,还会欺骗自己。或许是自说自话,又或许是自欺欺人,人有一千种愚弄自己的方式,更有一万种合理化愚弄的手段。他要做的,是获取有效的、相关性强的信息,而不是笼统的、漫漶的、虚假的故事。

      他刚放下行李,就拎着一堆保养品去了谢晞外婆家。他的到来是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谢晞外婆惊讶地将他迎进来。家里只有外婆和姨娘在。薛泉跟她们寒暄了几句,就说自己这次来是想问点事情,当时饭桌上听谢晞说了一句,母亲生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谢晞外婆:“她自己没和你说过吗?”

      薛泉说谢晞提过几句,但他无意主动揭谢晞的伤疤。

      外婆叹了口气,说:“当时舒兰是孩子高二那年看出病的,之前我们哪里知道?舒莹陪她去崇州大医院检查,那时间这孩子就住在这,做什么事都安安静静的、不让人操心……”

      她的口音不算太重,薛泉连蒙带猜能够听懂绝大部分。

      “住在……这里?有多余的房间吗?”薛泉不由得朝走廊看去。

      外婆答:“睡在她姐姐房间,她姐姐当时上大学。都上高中了,我们也怕影响孩子学习,不敢跟她说太多她妈妈的事,她自己也不问。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一直把手机带在身边,她晚自习一直是不上的,天天晚上跟妈妈聊天视频,在学校里就发发短信……但我们也不知道她妈妈给她买手机了,还奇怪这小孩天生就孤僻,也是听她妈妈回家之后才跟我们说,原来她每天晚上回来都会绕路去庙里点柱香,给她妈妈祈福。”

      薛泉除了低低地应几声表示自己在听,就做不出其他反应了。他当然知道谢晞对于宗教是什么看法,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或许这是最后的方法了,谁能帮她呢?他无法想象谢晞寄人篱下的感受,他的想象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冒犯和自以为是的亵渎。联想是危险的,似乎能无端给人定下许多罪来。

      但他知道,如果谢晞跟他提起这段过去,大概也只会说,想起当时在运河堤上吹过的风和看过的落日。

      ——不。薛泉醍醐灌顶:或许谢晞隐晦地表达过,用语言、姿态和沉默,十天前她们并肩走在堤岸上的时候,三天前她们遥望海滨落日的时候,甚至更早,只是那些时候的他没有读懂谢晞的顿挫。

      “大概半个月吧,舒兰她们就回来了。回来的前几个月就在家这边的医院治疗,病情控制得不错的,中间可能就住了几次院,要住院观察,很快也就出来了,孩子就一直跟着她妈妈,白天在学校,晚上陪她妈妈在医院,舒兰和我们都劝她回家,她一个孩子就算待在那里又有什么用?这孩子犟,硬是不回去。”

      薛泉忍不住为谢晞辩解:“她只是想陪在母亲身边。”

      “我们也懂。”外婆摇了摇头,“后来你知道的,我们出小区都不方便,大过年的,舒兰和孩子回不了家,就在医院里,也不知道怎么过的……”

      似乎总是这样的。血脉被家庭分割,人被从家庭里拆出来又送出去,和原先拥有的一切都有了疏远的理由,隔着几个街区,拥有着对亲戚血缘知识再贫瘠的人也能叫出来的称呼,不冷不淡地凑合着各过各的,也不知道房产证上有没有这群母女的名字。如果哪天在家里生病了,邻居都要比这样的女儿先知道。

      “我们能做的就是帮她们母女俩买买菜做点家务,到医院跑跑腿。天知道哪里又过了一年,疫情又来了,孩子都高三了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还要半年就高考了,怎么还能再上网课?舒兰身体也是渐渐差了,离不了医院,但饭都吃不进去,人瘦得皮包骨头,医生说的话我们都不敢跟孩子说……她妈妈让她回家上网课,这孩子就不想走,可她在医院里又看不进书,最后我们几乎是把她从病床边上拽下来、拖回家的……”外婆说得眼睛红了,手腕抹了抹泪。

      谢晞她姨娘也唉声叹气,“你以为我们想的?她爸爸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还得亏她嬢嬢不至于追债追到她头上,也就我们能管管她了。”

      “追债?”薛泉脑子一激灵。

      他骤然意识到:在他的所有推测里,谢晞父亲的存在都是缺位的。是谢晞的主观叙事影响了他的思维,还是这位父亲实在是像垃圾像废物惟独不像人?

      初中时候她父母离婚了,然后她的父亲就像死了一样消失了。初中时她和母亲像两棵并肩向天空延伸的树、互相依偎着。高中时她母亲去世了。大学时她经济拮据,自己赚到了生活费。然后父亲又死而复生般地出现了,有了新的妻子孩子房子车子。

      如果放在精怪小说里,这“父亲”八成就是妖怪变的,薛泉暗笑。

      这一丝讽意吹散了点阴霾,让薛泉得以思考: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找错了方向?不过他的思绪随着外婆的叙述浸泡在雾海里,以一种溺死边缘的状态仍由风浪起起伏伏,尚不能整理出全新的思路。他留了个心眼,打算之后加上父亲这一维度。

      外婆皱起眉,显然有了点怒气又忍住,“这孩子没跟你说?也是,那些事说不出口。”

      “什么事?”薛泉追问,“外婆你知道的,我、我们家都不在意这个的,我看中的是谢晞这个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外婆和姨娘对视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她爸爸呢,以前是做生意的,她爷爷开了个钢厂,她爸爸靠她爷爷的钱去做工程,还真做了不少,见了他都是一副什么样子,狗眼看人低,谁知道欠了那么多钱,那么多钱——两千多万,还跟她舅舅、她姨父都借了七八万,说要周转用,还不上就跑到外地去了,你说人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姨娘也附和:“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就跑了,自己亲娘跑来跟我们赔罪,现在想想那可怜样子,我们难道就喜欢逼人家?”

      外婆重重地吐了口气,“她爷爷死八成是被她爸气的,追债都追到家门口了,法院封条估计到现在还贴在那房子里面呢,你说哪有这样的人?自己跑了,舒兰和孩子一天好日子没过还要受这口气,天天到人家门口堵人,还跑到孩子学校门口闹,你说说人以后怎么办?”

      薛泉的腿骤然剧烈痉挛,他用力按住抖了一下的大腿。

      堵人,学校门口……这几个字眼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现下是安静的,他却仿佛听到了咒骂、呼喊、劝阻、哭泣、威胁……好多声音重叠喧嚷。

      “那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薛泉问。他能感受到两人的怨愤,骂起来或许三天三夜说不完。

      外婆又骂了一通,才说:“她嬢嬢还了点,孩子上了大学之后好几年吧,她爸爸回来了,又买了新房子,钱应该是还完了,具体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早就不往来了。”

      薛泉推断她们俩知道的也不多,问:“那当时谢晞高三下学期,就自己在家上网课?”

      姨娘点了点头,“大概过年前后吧,疫情差不多就又回学校了……她妈妈是我和舒梅照看的,意识都不太清醒了,人太瘦了,瘦得可怜了,那孩子应该是自己做饭的,我们也顾不上……”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面带惭愧,“晚上孩子就来跟我们换班,早上我来送饭,再叫她起床,她就自己骑车回家……”

      薛泉嘴上宽慰道:“你们也有自己家庭要照顾,已经尽心尽力了。”

      姨娘摇摇头,又是叹气,“不说了不说了,幸好这孩子争气,现在日子也是越过约好了。”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薛泉告别。

      春节已经过去,冬天却还没有离开。天色萧索,白云疏澹,薛泉走在路上,恍惚间感觉谢晞就在自己的身旁。他看到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想:十年前的谢晞走过这条路时,会是什么心情?他心里蓦然腾起一股无名的怨恨和愤怒,却不知要朝向谁。怪罪当时逍遥自在的自己?怪罪谢晞不负责任又没用的父亲?怪罪谢晞得病的母亲?怪罪谢晞冷漠的亲戚?

      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薛泉加快了脚步。他和谢晞的旧友蒋葳约好了三点半在酒店顶楼见面。他到的时候是三点十分,蒋葳在十分钟之后来了。

      蒋葳在崇州工作,目前还在休年假。薛泉的邀请令她不解,但还是赴约了。

      薛泉依旧准备了点礼物,却被蒋葳拒绝了。她说:“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们快点解决。”

      薛泉:“是这样的……我在准备我和谢晞的三周年庆祝,打算收集一点素材,想和你问问谢晞高中的时候有什么喜欢做的,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

      蒋葳:“谢晞知道你来找我吗?”

      薛泉:“知道的。”

      蒋葳想了一段时间,“你突然问起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高中生不都那样吗?早起晚归地泡在学校里,把手写出茧子。哪怕你俩是同桌,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至于更个性化的东西,谢晞英语比语文好、数学比物理好算不算?感觉这两门她一直考得很好。”

      “那你觉得谢晞是个什么样的人?”薛泉问。

      蒋葳:“成绩好,话不多,人很好……她现在还会不会看书?我们高中的时候会一起讨论看过的书和电影,好多次意见不同还差点吵起来,那时候总是坚定自己是对的,说话不是沟通,而是说服和传教。她还自己写过小说,不过没有给我看过。我好几次看到她在上课的时候写——啊,还有一次她上课睡着了,老师正好走过来,我怎么拽她她都没起,老师看了她好久,然后走掉了。”

      薛泉笑起来:“家里的书柜都要放满了,还不够用。”他随即又问:“她有没有说过自己最爱的书?”

      蒋葳:“我们讨论最多的应该是日本或俄罗斯的书……啊,这应该是我的喜好,谢晞的话,应该蛮喜欢福克纳的,我好像在她的桌面上看到过《喧哗与骚动》,很漂亮的封面设计,”

      薛泉:“那米兰·昆德拉呢?”

      蒋葳恍然:“对,我们俩围绕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谈了好几次,她很喜欢这本书,很多话都能背出来,不过我们俩对很多地方的解读不一样,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她人就是那样,坦诚得刺人,说话还喜欢阴阳怪气地讽喻,当然如果骂的不是你,你一定会笑出来。”

      “我们当时有摘抄的作业,你要是能找到她的照抄本,大概就会明白她喜欢什么样的风格了。你问我,我顶多告诉你零零碎碎的书名。”她又想了一会儿,“谢晞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不过高中的时候不都那样吗?想让自己是特别的,但谢晞又不太一样。她和我真的很不一样。”

      薛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蒋葳又犹豫地沉默了。她问薛泉:“你应该知道,阿姨在那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薛泉点点头,“谢晞都跟我说了。”

      蒋葳松了口气,“有些事情如果谢晞不愿意跟你说,我是不会提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事,还羡慕谢晞不上晚自习的,有次我发现她偷偷在天台玩手机,之后我就负责给她望风了……好像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晞就一直不太对劲,身上有股医院味——常去医院的人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经常走神,我都能看到她好几次发呆。她妈妈生病的事是老师跟我说的,她让我保守秘密,谢晞如果有什么事让我帮忙,比如借笔记借学案之类的,让我一定要尽量帮。”

      “具体是什么病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但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小病。”蒋葳缓了缓,“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周围的人,我当时最好的朋友的妈妈,离死亡那么近。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谢晞。”

      “谢晞知道吗?”薛泉问。

      蒋葳耸了耸肩:“她很快就发现了,直接跟我确认了这件事。她说没关系,让我别在意,该怎么办怎么办。但我之后总是忍不住去看她,于是看到她在课上默佛经,默圣经,默我闻所未闻的诗歌,偷偷看各种各样的书,她太专注了,没有发现我在偷看她。好奇妙,你能懂那种感觉吗?就是,明明我们是同龄人,她却是不同的。她坐在教室里,却好像在别的地方。她迅速地改变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成长。”

      “后来疫情,她当时的学案和笔记都是跟我借的,那时她跟她妈妈在医院里住着,你知道的?”蒋葳看向薛泉,在他点头后继续说,“疫情反反复复,上网课的时候我们都在自己家里,我跟谢晞的联系也不多,一般就是我把我当天的笔记和学案发给她,她说谢谢。我又好奇又担心,但这些情绪放在成堆的功课和学业的焦虑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起眼了。”

      “至于高三……”蒋葳抿唇,“高三太忙了,周考月考期中期末,后来快高考了还有疫情,兵荒马乱一地鸡毛,我常常忘记把当天的笔记发给谢晞,最后干脆跟她约定一周发一次。复课后离高考还有一两个月了吧,每天六点起一点睡,喘息的功夫都没有……高考出分后我和谢晞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谈论报考哪里的大学,我才知道她妈妈几个月前就去世了。”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人只能活在此时此刻。如果突然问你三天前晚饭吃了什么,又有多少人能答上来?

      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蒋葳一边说一边想到的。她和很多人一样,很少回头看走过的路,腿长在身上是为了往前走的,眼睛是要朝前看的。只是走了很久的路,再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过去的旧痕,隐隐约约看见一条路,那也是人太多、踩踏出来的结果。

      对于蒋葳来说,因为分数因为高考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夜夜难寐就好像随潮汐褪去的水流,露出的砂砾才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一阵迟来的愧疚席卷了她,让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姿态越来越迟疑。尽管多年过去她和谢晞已经渐行渐远渐无书,不可否认的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们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她应该给予谢晞更多的支持,而不是因为焦虑和忙碌,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和冷眼,选择了理直气壮地置身事外。谢晞如今的事业成功、生活幸福是对她最好的宽慰。这或许也是她赴约的原因之一。

      蒋葳喝了口水,“年前我妈查出了肝癌,我在医院跑上跑下,有时候甚至会很卑劣地想,要是妈妈没有生病就好了,我恰好有一个很重要的案子进展到关键时期,要是完美解决肯定能升职。但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又想,要是能把寿命分给她,我也是愿意的。”

      她和谢晞恢复联系也是在那段时间。妈妈在体检时查出问题,小县城的医院拿不准,她向谢晞寻求帮助。谢晞帮她妈妈挂专家号约病床,在她拿着一叠检查单化验单手足无措的时候,耐心地跟她解释病情和治疗方案,哪怕大部分话都是医生已经多次跟她说过的,但从谢晞嘴里再过一遍,就让蒋葳无比安心。

      薛泉礼貌性地安慰了几句,蒋葳摆摆手,“有时候我会想起谢晞。我想,我似乎终于能够理解她了。”至于理解了谢晞的什么,蒋葳不愿意再多说。这是她和谢晞的事。

      蒋葳向薛泉提供了她们高中任课老师的电话。

      薛泉很快便和谢晞的高中化学老师取得联系。他说他替谢晞来看看母校,老师说她下午没课,就在学校。她们便约在了五点。

      按照谢晞画的简易线路图,薛泉轻松地到达她的高中。跟他一起进门的还有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她们说是这所学校毕业的,现在放假,来看看老师。他也顺势说来拜访某某老师。门卫就让她们都进去了。

      校门口进去是一条不算短的林荫大道,离教学楼还有一段距离。

      那三个年轻人都是开朗的性格,主动跟薛泉聊起天,问他是哪届的学生,来看谁。

      薛泉说:“我算是代谢晞——我是她男友——来的,她是十多年前在这上学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一人竟然认识谢晞。

      “学姐毕业之后把过去的笔记学案之类都整理出来,打算卖掉。”她说,“多亏我运气好,在学姐高考前我就跟她说了,最后几乎全是白送给我的,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

      薛泉连忙问:“那这些东西你现在还留着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绝大部分我看完就扔掉了,但是笔记我都留着,学姐的笔记特别全,课外整理的也很多,比老师发的学案还好。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留着。”

      “那你能把这些都卖给我吗?”薛泉问,“我最近恰好在搜集一些谢晞以前的东西。”

      她笑着说:“不用钱,这些资料帮了我很多,我感谢学姐还来不及呢。这样吧,我明天发同城快递给你,你把你现在的住址给我,来得及吗?”

      薛泉本想自己上门取,但对面人似乎不愿意直接跟他接触太多,便同意了。

      互换联系方式后,她们在楼梯口分别。谢晞的高中老师现在教高一,工位在高一化学教学组办公室。办公室里大概有八九个老师,不过暂时只有谢晞的老师杨最青在。

      薛泉给自己的到来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我想以谢晞的名义在学校里资助一些学生。”至于具体的额度,薛泉随口胡说,“每年三十个学生,一年八千,一共五年。条件是单亲家庭,女性优先。”

      杨老师:“这些要跟校长说的,我可以转达给校长,但你和她直接交流会更方便。而且,一是这样的条件很难执行,我们不可能去探究学生的隐私。二是这件事,谢晞知道吗?”

      薛泉连连应下,说都行。杨老师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都行”,他就接着道:“我今天来,还有些事想要问您。”

      当老师的职业惯性让杨最青下意识地点头说你问,薛泉笑着说:“其实没什么大事。我这次来主要的事情就是捐赠助学,其次就是跟您聊聊天。你知道的,我们俩不是快结婚了吗?我就想录个求婚素材,需要搜集谢晞亲友的意见。”

      薛泉想:人说的话不需要百分百是真的,他今天说的话真真假假,自己都快分不出来了。

      “我知道什么呀。”杨老师笑起来。

      薛泉说:“谢晞心里一直有道过不去的坎……她妈妈去世的时候,你给了她很多支持。到现在她还跟我说,您是她最感谢的老师。”

      杨最青过了会儿说:“我也没做什么,是这孩子还把我挂在心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环视四周,踌躇再三终于说道:“谢晞肯定是跟你说过的,她妈妈是她高三的时候去世的,那阵子又要高考又是疫情……我跟她姑姑是朋友,知道点她家里的情况……”

      话匣子打开后,基本上是杨最青在说、薛泉在听了。

      事实上,杨最青这么多年教过多少学生,谢晞又有过多少老师?杨最青的话并没有为他的甓社之旅提供有用信息,却很有趣。她说话的重点不是谢晞那段时间多么苦多么难,而是谢晞作为一个学生,是多么的聪明、坚韧、认真。但谢晞或许不是所有老师都会喜欢的学生:她不够“乖”。

      杨最青在望中做了快三十年的老师,见过太多太多好学生了。她们都是有天赋的孩子,对学习都全力以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的所有时间都奉献给课业。真正让老师印象深刻的不是某次考试谁谁谁考了第一,某次比赛谁谁谁进了省队——好吧,这的确也会记住——而是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东西。

      比如某次课间,男同学在教室里扔篮球玩,砸到了谢晞同桌的后背,非但不道歉,还在同桌说要告老师的时候辱骂她,谢晞拾起篮球,扣到那几位男生的身上。最后男班主任用了一节班会批评男生的暴力和谢晞的鲁莽,杨最青却觉得这孩子有脾气,这很少见。

      比如某次体育课上,据说男体育老师说了一些类似“男生就是大气”“女生身体素质不如男生”“以后你们女生不要读博士,不好找老公”的歧视统计学和生殖焦虑投映,谢晞当众反驳他。两人吵起来,最后下课了,于是争吵结束。体育老师找到男班主任,男班主任把谢晞叫出来,要谢晞跟老师道歉。那时恰好是杨最青在看晚自习,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也跟着谢晞出来,和稀泥地把事情解决了,没让谢晞说一句话。等男班主任和男体育老师离开,杨最青对谢晞说你做得好。

      “当时高考前,我去庙里给这孩子点了几炷香来祈福,还买了条手链,开了光,想给她戴着。”杨最青笑着说,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珠串,“谁晓得这孩子手上已经有了条一模一样的,我就留着自己戴了。万幸最后是好的结果。”

      薛泉心一跳。他问:“那您知道这手链是谁买给她的吗?”

      杨最青诧异地望了他一眼,薛泉方才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笑着说:“您的这条手链我也买了,准备送给她的,她没收,原来是早就有了。”

      杨最青笑了笑,“大概是她亲戚送的吧。每年高考平阿寺都特别忙,我们这的人习惯给自家小孩求点彩头。”

      走之前,薛泉问了杨最青一个问题:“我记得您说过,我长得像您见过的某个人——是谁呢?”

      杨最青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薛泉拜托她如果想起来请跟他联系,杨最青虽不明所以,却仍旧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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