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我》pitolisant

12、书房与她们的秘密

　　谢晞上班去了。

　　薛泉听到电梯门关上的声音，随即在心里默数30秒。他能想象到在这30秒里谢晞会看一次手表、看一下微信聊天记录，电梯到达一楼她于是走出门去。至少晚上五点前她大抵是不会回来了。薛泉暗自重复道。

　　他走到书房门前，手覆上门把手，顺时针旋转九十度，再向里用力——他想起向量——门就打开了。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到书房。他每天都会进来扫地拖地擦桌子。但却是他第一次带着其他目的来到这里。

　　谢晞的书房布置得很简单。书柜，书桌，椅子。角落里放着画架，上面是她还未画完的半身像。

　　薛泉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前。这里有两个抽屉。他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前几天谢晞当着他的面打开的那一个。里面有一条手链，薛泉把它拿了出来、跟自己的手链一并放在书桌上。

　　他知道昨天谢晞坐在这里，大概也是这样的场景：默默地看着这两条手链，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地看过每一颗珠子和每一条鎏金的穗子，试图寻找着异同点。但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想到那么聪明的人为此浪费了很长时间，薛泉就忍不住笑。因为这两条手链几乎一模一样。

　　薛泉灵光乍现，跑到房间里把自己买的另外九条手链都拿出来。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冷漠的响声。

　　十一条手链放在一起，可以轻易地判定它们共同的来处。珠子与珠子之间自然有些微的变化，可鎏金的穗子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谢晞的手链生了锈、褪了色。

　　薛泉觉得好笑，平阿寺的手链过了这么多年，都不会更新迭代、产品升级吗？

　　他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了。

　　这条手链不能说明什么，谢晞有这样一条手链再正常不过，可能是她自己买的，也可能是她母亲买给她的。或许是过去岁月的证明，或许是母亲的期盼，或许是仅仅是家乡的旅游纪念品，这条手链对谢晞有那么一点意义。谢晞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看到一条相似的手链出现在跟自己相恋三年的爱人手上，她或许一时情急，没有想过他几天前就去过平阿寺，没有想过全天下相似的手链千千万万，就用一种最恶毒的揣测来盘问她的爱人。

　　况且最后谢晞道歉了。他也说没关系了。

　　到此为止了。到此为止吧。

　　但如果谢晞爱他，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谢晞信任他，那么她不会下意识误解他；如果谢晞在意他，那么那句冰冷的责问就不会说出口。这条手链就真的这么重要吗？或许它根本就不重要，只是对谢晞而言，薛泉更是无足轻重。

　　薛泉一抬头就能看到角落里的半身像。那么细腻的描摹，不知道她画了多少个小时。

　　他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母亲在她心里的地位……然后呢？还有谁呢？即使是关于母亲的事，谢晞对自己都是坦诚的。有什么事情，谢晞是瞒着自己的？

　　通过这几年的相处，薛泉早就知道谢晞是一个需要空间的人。但需要空间会意味着隐瞒吗？薛泉一直以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尊重地、珍重地、以至于谨慎地去爱谢晞。这份关系来之不易，他时常心惊：如果那天在病房里他像隔壁的虞叔乔一样呼呼大睡，那么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遇见谢晞。命运的偶然，来得那么轻巧。

　　到此为止。薛泉告诉自己。像是无头苍蝇在谢晞的书房里乱转显然毫无意义，弄乱了东西还得他自己收拾。所以到此为止。

　　就好像这段感情里他之前的无数次退缩那样。谢晞不说，他也不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被蒙过头也能照过。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薛泉想起无数次暮色里谢晞望向他的眼神，想起县城湖边的落日映在谢晞的眼睛里，想起那座伫立在水中央的寺庙和悠长的廊桥。甚至更远一点，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候谢晞看向他的眼神。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薛泉以为这是爱情的始初。

　　他的脑海里其实瞬息闪过无数画面，纷纷繁繁、杂杂乱乱，原来认识的这几年可以切成这么多薄片。可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记忆比鱼还要狡猾。谢晞总能在一个平常的、甚至幸福的时候打碎他的一切。

　　不要这样。不能用这一刻的怀疑去否定所有的过去。薛泉不能想象，在那些他以为幸福得要昏厥的呼吸里，谢晞冷淡地看着他，仿佛怀里换一个人也无所谓。他要相信谢晞，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心里感受到的，是做不得假的。他就是这么存在的。

　　谢晞。他想起这个名字，坐在这样的地方空想，连这个名字都变得奇怪了。

　　薛泉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心底是有点恨的。他恨那天他恰好醒来看见路过的谢晞，他恨谢晞的冷漠、疏离和隐瞒，他恨谢晞太好、好到他轻而易举地爱上她……然而他更不愿意承认的是，归根结底他怨恨着懦弱又卑怯的自己。

　　他坐在这里，像是这个房子里的幽灵。怪来怪去，又似乎只能怨自己。

　　手机连响了几下。薛泉惊醒，连忙爬出去拿起手机。只有谢晞的信息是有铃声的。其它人都不知道这个号码。

　　谢晞说她中午想吃奶油炖菜和松饼，如果已经备好菜就算了。

　　怎么会？薛泉立即回复说：“我本来就在想中午做什么呢。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他等了一会儿，谢晞没有回他。应该是在工作。她又一次拯救了他。将十一条手链放回原位后，薛泉就出门买菜了。一如往常，十二点他送饭到谢晞的工位，两人一起吃完后他又收拾收拾回家，打扫卫生、准备晚饭。

　　唯一不同的是，他约徐逸怀第二天下午见面。徐逸怀是谢晞的密友。

　　徐逸怀还没应答，谢晞就回到家了。她换上拖鞋，脱下外套，她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薛泉，一边走向厨房倒水，一边说：“你约了徐逸怀？”

　　薛泉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游戏上，控制的人物早就死了千百遍了。听到谢晞的问题，他心里一惊，又松了口气，“是。”

　　谢晞没有追问。她似乎喝了水，又去书房放好东西，就去洗澡了。

　　薛泉的心绪随着水声淅淅沥沥、上上下下。他一边随着水声、下意识地想象着谢晞在干什么——刷牙、洗头、关水、打开柜子、东西掉落，一边想象谢晞出来后会对他说什么。

　　谢晞洗完澡出来，就看见薛泉拿着游戏机发呆。她主动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了。

　　薛泉回过神来冲她笑。

　　谢晞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找她——别担心。如果你有什么好奇的，就找她去问吧。”

　　薛泉张了张嘴，感觉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许是辩解的矫饰，也许是暧昧的转移，但他想不出来具体的词语。同时他在谢晞面前又无所遁形。

　　最后他说，谢谢。

　　第二天两人见面。

　　徐逸怀问他想要做什么。

　　薛泉拿出自己买的红色手链，问她有没有印象。徐逸怀瞥了一眼说没有。

　　“你再想想呢？有没有看见谢晞戴过？”薛泉问。

　　徐逸怀：“珠子串起来的手链都大差不差。谢晞很少戴饰品。”

　　薛泉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你有没有看到过，或者听谢晞说过，谁谁谁送她这样一条手链的？比如谢晞那几个前男友？你有没有听说过，她的前男友去过她家的？”

　　徐逸怀：“没有。我对朋友的私事没有这么强的探究欲。”

　　薛泉：“你知道谢晞读书的时候认识什么人吗？比较亲密的那一种，除了你们这些朋友和前男友？”

　　徐逸怀：“谢晞是什么样子的人你清楚，读大学时候认识的人……如果交心的话，那么这个人你我都应该认识。”

　　问不出想要的答案，薛泉干脆让徐逸怀讲一讲她对谢晞的印象，任何事情任何话语，只要她记得的都请务必说出来。

　　当你真心想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总归会有成千上万种方式。这么多年，薛泉对谢晞的了解都来自于自己的观察、收集、汇总和推断，以及在谢晞在场的情况下，更多地从只言片语了解别人眼中的谢晞。他把这个过程当做一个甜蜜的侦探游戏。蓦然回首，薛泉想，或许过去的自己是害怕的，害怕知道什么会阻碍这段关系的东西。潜意识里选择委婉探寻已经说明了这段关系的问题。

　　徐逸怀：“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谢晞？”

　　薛泉：“她能够告诉我的，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徐逸怀：“尽管我不知道你们俩在搞什么，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她，但既然谢晞说可以，那我也无所谓。都快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也不清。你透过我看到的谢晞，终究也只是她的一部分。还有我的一部分。”

　　薛泉：“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记得什么，请都告诉我吧。我想知道那个时候的谢晞是什么样子的。”

　　他对谢晞本科时候的了解并不多。薛泉遇见谢晞的时候谢晞正在读研。他知道的是：谢晞谈过四段恋爱，谢晞目前的几位好友都是本科时认识的。

　　徐逸怀知道得当然远比他多。

　　谢晞那时候经济条件不算好。在大一的时候，做家教收入还不稳定，为了省钱一天吃一顿，其余时候就喝水。徐逸怀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请谢晞吃了不少东西。

　　她第一个家教来回通勤需要三小时。第一次去试教时，徐逸怀陪着她对地图、坐地铁转来转去，在小区边上的便利店坐了两小时等她。谢晞拿赚的第一笔钱买了徐逸怀常喝的咖啡豆送她。

　　期末周是神对所有人平等的惩罚。两人常常通宵学到六点，发现天亮了然后相视苦笑——啊，破伤风——互相拜托对方考试前叫自己起床，防止错过考试。考完试徐逸怀会去地铁几站外的涪光寺祈福，谢晞是那种考完试就知道考得怎么样的人，每次都不去，每次都考得比徐逸怀好。徐逸怀会辩解说那是因为她帮两人都供花了。

　　假期里她们和其她几位朋友会相约着出去玩，看山看海看展，谢晞是个很幽默很随和的人，跟谢晞在一起的旅途总是开心的。谢晞寒暑假一般都会留校。

　　……

　　回到家后，薛泉还在想他从徐逸怀口中听到的往事。

　　其实在听的时候，他一直因为自己对谢晞的怀疑而感到愧疚，让谢晞经历困顿近乎是他的罪责。对自己的卑劣和贪婪的谴责支撑着他驱车回家。关车门的声音吓他一跳，他上楼的时候按错了电梯，在家门口呆站了十分钟才想起来要开门。薛泉在想，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疼，是否是对谢晞的冒犯？

　　在此之前他最好奇的是谢晞的恋情。这也是他怀疑的方向：他觉得奇怪手链是谢晞的某位前任送给她的。

　　谢晞那四段恋情他早就问过谢晞很多遍了。旁敲侧击有过，单刀直入有过，最后直接问她们做到什么程度，她现在还有什么感觉。谢晞很坦诚。

　　事实上谢晞、他和她的四个前任还一起吃过饭。

　　那天最好笑的是，薛泉和其中三个前任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体型相仿，同一品牌同一款式的秋冬大衣在进入餐厅后脱下，露出类似款式的毛衣。薛泉羞涩得差点把外套又穿上。为了表现自己的特殊，他又不经意地露出谢晞送的耳钉，结果几乎是同一时间另外三人也这么做了。

　　看到那些耳钉的时候，薛泉松了口气：幸好戴的耳钉不一样。

　　谢晞被他们逗笑了。笑的还有另一位前任。他的衣着几乎是其他几人的反义词，看起来好像还在读大学。薛泉在探究谢晞的审美取向时忽略了这位，一是因为他跟其他人偏差太大，二是因为谢晞与他的恋情过于短暂。谢晞跟他在一起应该是一时鬼迷心窍。

　　薛泉尝试着在纸上整理思绪。

　　一条时间轴。关于谢晞的经历。大学前未知，大学后……

　　那条放在谢晞回忆匣子里的手链不可能来自什么无名之辈，甚至直到今天，谢晞的心里都为这人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如果是谢晞的母亲，那么谢晞没理由瞒着他；如果是那几个前任，那就更不可能了，谢晞要是真的在意他们，哪还有薛泉的事？如果是谢晞的老师同事等等等，谢晞不会这么看重，手链旁边放着的是她写给母亲的传记。

　　一个对谢晞有着特别影响且不能直接向薛泉说明的人……或许是一个团体？

　　薛泉想，那个小抽屉里的东西，可能百年后是比骨灰更能代表谢晞的东西。

　　笔尖在纸面上漫无目的地划呀划，在某一个薛泉低头看的时刻停留在了“大学前”这个词。大学前发生了什么，薛泉想，他知道谢晞的大概经历——谢晞跟他说过的，她自己概括为“与母亲一起生活的普通好学生”——那么在上大学之前，谢晞的交际圈子应该不大，无非是亲戚和同学。

　　亲戚。从他这次跟谢晞回家的经历可见，谢晞跟她的亲戚的情感相当淡漠。除了母亲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对她而言都不是很重要。

　　同学。目前为止谢晞的密友都是大学以后认识的，她大学前的朋友似乎都默契地淡了联系，顶多在同学聚会前夕互相要喝一下。

　　或者说，是已经破裂的关系？甚至是已经死去的人？

　　薛泉攥紧了笔。如果是这样，他还有继续探究的必要吗？他没有必要在乎一个过客或一个死人，地球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他们和谢晞的关系已经结束，即使余韵绵长，但时间终将胜利。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答案只有“有”和“没有”。但他脑子空空的，在心里僵硬地重复着这两个选项。他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自己太笨，可也无法赖到家里的空调制暖不行上。

　　最终他决定让命运来回答。他要抛硬币。结果找了半天，家里的每一个抽屉每一扇柜门都打开了，也没找到一个硬币，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莫名地松了口气。

　　薛泉想：这样子算不算是他拼尽全力了？

　　旋即他又品出一丝不甘心。似乎他又输给了谢晞一次。

　　谢晞回家的时候，看到薛泉正坐在饭桌前等她。今天晚上吃的是火锅，食材已经切好摆盘了，他今天似乎格外有耐心，原料片得极薄。

　　火锅是完美的烹饪形式，很适合谢晞这样对做饭一窍不通只知道煮熟才能吃的人。

　　谢晞吃完饭后没有回书房，而是等薛泉收拾好后，跟他说，她明天要出差，去临市参加某某大会，一周后回来，同行的有虞伯俭和几个学生。

　　薛泉心想：命运的回应也会有延迟吗。

　　不等薛泉回答，谢晞接着说：“这次你就别去了吧，我住在学校里，房间已经订好了。”

　　薛泉应了声，谢晞这才去洗澡，他到卧室里帮她收拾行李，先把接下来的一周里谢晞要穿的衣服挑出来，再去杂物间熨烫好，最后分类叠整齐，还有日用品、一次性用具……锁好谢晞的行李箱，薛泉又把自己的箱子推出来，随便拿了几件衣服胡乱塞进去。

　　谢晞洗完澡出来就能看到客厅里两个行李箱，她看向薛泉，薛泉解释道：“我打算明天去甓社……房子里肯定又有灰了，我再去打扫一遍，然后，去考察一下那里的博物馆和古建筑，看看能不能和我们画廊合作……还有就是……”

　　谢晞被薛泉的慌不择言所逗笑，“没关系，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薛泉想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跳应该是飞快如擂鼓的，但他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诡异地安宁，他舔了舔唇，直直地看向谢晞，“我们不是要三周年纪念日了吗？我想要准备一些素材……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的门锁密码？”

　　谢晞：“当然。”她到书房拿出张空白纸，写下一串数字，“你还需要其他什么吗？”她想了想，边写边说：“防止你不认路，家、高中、甓社市人民医院、运河堤……这座城市真小，还是说，我熟悉的部分太小了？”她画了简易版路线图，标上地点，把空白纸递给薛泉。

　　“我有点好奇你会发现什么。”她说。

　　薛泉握纸的手微微痉挛，在纸上留下折痕。他猛地抬头去看谢晞，却只看到她转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