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主暮光】三千年》风萧肃

59、第 59 章

　　艾格尼斯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四翼的天马排队拉着太阳神车掠过苍穹，狂傲的阿波罗挥动手里金丝绞成的马鞭驱策神权，他在天空中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自己的光芒与权势，灼目的夏日愈发耀眼。
　　大地被晒得昏昏沉沉，植物低下了脑袋，动物躲进了巢穴，颓靡的气息弥漫在天地之间。

　　只有冰冷的吸血鬼会喜欢这样炎热的天气。
　　炽热的阳光赋予他们微薄的温暖，腐朽的灵魂体会到一点点活着的感觉，忘掉所有悲哀现实，假装自己仍是人类，仍然生动，仍然鲜妍。
　　只是假象终究是假象，即使再渴望阳光，吸血鬼也只能将房间里面拉满厚重窗帘。
　　在他们投身黑暗的那一刹那，光明就将不死者标记，阳光令这些活着的尸体熠熠生辉，每一缕光线的存在都昭示着此为世俗不容的异端。

　　德米特里凝视着窗帘缝隙里泄露下来的阳光，不悦地皱起了眉毛，西雅图真是一个讨厌的地方。
　　大部分时候，吸血鬼都留在沃特拉城那个幽暗的城堡里，整个城市都在沃尔图里的统治之下，他们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
　　假使不是凯厄斯的命令，吸血鬼们必不会在大洋彼岸逗留。

　　两天前，一众吸血鬼出现在西雅图。沃尔图里产业众多，一向出手阔绰，作为此次随行卫队队长的德米特里出面包下了最豪华的酒店。
　　酒店工作人员满以为来了大客户，还在猜想是否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下一刻所有人就被赶去了一楼不允许踏上台阶，一应工作都由沃尔图里的卫士接手。
　　吸血鬼们如临大敌，只花费了很短的时间就扫清了所有障碍，在陌生的北美洲竭尽全力拱卫着长老。

　　倪克斯创造吸血鬼这个种族时取走了他们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这是一个极其沉重且恶毒的代价。
　　所有生命都有资格拥有未来这个充满希望的词汇，哪怕是蝼蚁草木和尘埃，再渺茫祂们也有机会去改变。
　　潘多拉会平等地辐照每一个种族，将被关在盒子里的希望遍洒人间。
　　唯有吸血鬼是原始神亲手造就的例外。
　　被剪定的过去，被剥夺的未来，现在倏忽而逝，每一天都是不断重复的前一天。
　　他们的生命就像一潭幽深的死水，没有波澜，不会起伏。
　　十岁的人类与八十岁的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从身体到灵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活了五百年的吸血鬼却依然和他放弃人类身份的那瞬一模一样，固化的样貌，固化的思维，千年百年不能变，除了奔赴火焰化为一抔灰烬，竟然再也不会更迭。

　　如此贵重的祭品，黑夜女神仅仅只是赐予不老不死的躯体可不足以平衡天平两端。

　　——当然，当然。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炼金术才要求等价交换，傲慢的神明会和谁讲究公平？
　　总不会是那些放弃自我向神祇屈膝的人类，和几个一点就着的吸血鬼吧。
　　好心的倪克斯大神勉为其难赋予了不死者强大的力量，令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稍有回落，一场双方都满意的交易就此达成。

　　每一只吸血鬼都拥有敏捷的身手和出众的感知，武力值远远超过普通人类，就算在一干非人种族中也属前列。
　　沃尔图里的卫队成员更是经过阿罗精挑细选拥有非凡天赋，又由曾经战无不胜的克里特王亲自出手训练，实力佼佼。
　　因此凯厄斯这次出门虽然略微匆忙了些，没能来得及召唤太多下属，但光凭带来的几个卫士便已经足够把控整个酒店。
　　他将所有部属都安排下去警戒，然后独自抱着昏迷的艾格尼斯进了顶楼的套房。
　　克里特王忠诚的下属几次欲言又止，想要提议留下几个吸血鬼在长老身边充当近卫以防万一，然而在看到凯厄斯面无表情的脸孔后，德米特里到底还是不敢反驳长老的决定，只能悄悄把所有劝谏咽下，然后沉默地去巡视临时驻地。
　　没有哪个吸血鬼有勇气去招惹处于极度狂躁状态的凯厄斯·沃尔图里，欧洲大陆被杀到绝种的狼人是违逆者最好的示范，即使是同为长老的阿罗和马库斯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打搅他们的兄弟，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克里特王可从不对兄弟宽容以待。

　　凯厄斯·沃尔图里的心情坏极了。
　　自从带着他的睡美人回到酒店之后，克里特王就活像一头固执的恶龙，他用自己的身体筑成坚不可摧的堡垒圈养公主，血红的眼睛昼夜紧盯不眠不休地看守着财宝，不允许任何生命窥伺靠近——哪怕是他无能的扈从。
　　他已经在房间里面呆了两天一夜，态度从一开始被神官忽视的愤怒变成窃得神祇珍宝的欣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欣喜又逐渐变成了惶恐。
　　艾格尼斯睡得实在太久了。
　　暴怒的克里特王在奥林匹克山脉的密林里面将神官掐晕了过去，他以为艾格尼斯会很快醒来，她可是流星女神的宠臣，一切伤害都会为流星瓦解。
　　可是，没有。
　　无论凯厄斯用什么方法呼唤他的王后，医药和毒液，人类的、神秘的，全部无济于事。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艾格尼斯的呼吸几近于无。

　　人类是一种非常矛盾的生物，吸血鬼由人类转变而来，便也拥有了同样的缺点。
　　艾格尼斯醒着的时候，神官总是与王争锋相对，短暂的妥协后面永远跟着利用和欺骗，只有需要凯厄斯为她冲锋陷阵的时候，艾格尼斯才愿意施舍下那么一星半点的柔情蜜意。
　　凯厄斯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
　　克里特王时常想要杀掉他的王后，好叫她殷红的唇瓣再也不能吐出绝情的话语，柔弱的躯体再也不会离开他远走天涯。
　　然而当梦想成真，艾格尼斯真的一睡不醒任他摆弄的时候，凯厄斯又觉得痛苦非常。
　　早已习惯的安静和孤独变成锈迹斑斑的钢刀，一次又一次切割他麻木的心脏。锈蚀的刀刃一刀不能斩断筋肉，便在同一个地方来回磋磨。
　　代替鲜血在躯体中流动的毒液鼓动着溢出胸膛，无尽的绝望淹没不死的黑夜行者。

　　如果说爱情是原初的爱欲之神对于不死者的怜悯，那么永失所爱就是厄洛斯开下的最恶劣玩笑。
　　他让吸血鬼在灰暗的生活中乍见光彩，又在他们最高兴的时候将这绚烂的颜色无情夺去，叫他们漫长的生命从此黯淡无光。
　　厄洛斯肆意操纵着人间的爱恨苦乐，从中汲取欢愉和养料。
　　其他吸血鬼尚能在绝望中选择点燃自己，得到倪克斯嘉赏的不死之身的凯厄斯却无处可逃，熊熊烈火不能将他烧成灰烬，即使心碎成齑粉也依然痛苦地矗立人间。

　　不敬神明的克里特王祈求神拯救王后，然而神像冰冷高坐殿堂。
　　他又向艾格尼斯发誓自己愿意依从神官的所有心愿，只要她醒来别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可是王后不曾听见。
　　从灵魂中发出的哀嚎声响彻天际，小爱神躲在云霞间窃笑打闹，他陶醉地摘取下在痛苦中孕育出的玫瑰花，芬芳的滋味令神痴迷。
　　直到修谱诺斯乘着深渊的脚步一起降临人间，厄洛斯才火急火燎地和普绪克一起躲进姐姐的怀抱。

　　凯厄斯被睡梦之神的神力波及拖进了梦魇。
　　吸血鬼不能入睡，但噩梦依然造访了这个漆黑的灵魂，他痛苦地发现每一个梦境都是死去的艾格尼斯。
　　克里特王愤怒得简直想要发疯，想要杀掉所有人……所有神！
　　收到王后死讯的三千年里，凯厄斯曾无数次自虐般地想着死亡是如何将她带走的，每一次都心痛到无以复加，然而那些痛在他真正直面艾格尼斯的尸体时完全不值一提。
　　不允许！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凯厄斯一次又一次抱着艾格尼斯，想要从刀刃下，从弓矢下，从米诺陶洛斯的口中，从染红半边天的火光中……救下她。

　　——徒劳无功。
　　——梦幻泡影。

　　三千梦神总是用极致的美满让生命沉迷梦境不愿清醒，他们秉持虚伪，给予灵魂最后的慈悲。
　　但是修普诺斯不。
　　帕西提亚离他而去之后，睡神就再也编不出美梦，一切梦境走到最后都是撕心裂肺。
　　极端的痛苦同样会让灵魂模糊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凯厄斯在梦境中沉沦。

　　忒提亚的出现挽救了克里特王濒临癫狂的神智。
　　你看，艾格尼斯确实是流星女神最宠信的神官，神明愿意为了她妥协，救下自己不喜欢的吸血鬼。
　　倘使忒提亚袖手旁观，任由凯厄斯被梦境摧残，艾格尼斯醒来也只会怨恨身为主谋的修普诺斯，绝不会因此埋怨流星。
　　可是为了不让她心爱的人类垂泪，忒提亚还是降下神恩驱散了满屋的缬草粉末，中断了那个永无止境的绝望梦境。
　　她不甚情愿地将艾格尼斯的安危托付给吸血鬼，孤身奔赴晦暗不明的未来。

　　女神离开后的第三万一千五百四十秒，艾格尼斯终于睁开了眼睛，宛如雕像般矗立在黑暗中的凯厄斯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
　　吸血鬼飞掠的衣袍拂过花瓶里鲜红欲滴的玫瑰，一片花瓣从枝头零落，颤颤巍巍地飘到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声响。
　　他贪婪地凝视着神官，用吸血鬼卓绝的视力去一点一点描摹人类存在的痕迹。
　　艾格尼斯翠绿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深沉如墨，被神祝福过的黑色长发打着完美的卷儿，红色的唇瓣，白色的皮肤，她精致得就像一只精工细作的洋娃娃，无一不美。
　　……也无一鲜活。
　　狂喜凝固在了克里特王上扬的嘴角，凯厄斯慢慢皱起了眉毛——
　　这不应该。

　　……

　　艾格尼斯任由他手足无措地检查着自己的状况，神官恹恹地躺在床上，实在没有力气回应。
　　在梦境中构建牢笼捕捉睡神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更何况她越权调用了深渊神力。
　　流星是忒提亚的自留地，阿斯忒瑞亚将她掌握的权柄都留给了女儿，往后数万年间日月多有垂爱，在双子神的支持下，忒提亚收回了星星的所有威能。自此只要忒提亚愿意，艾格尼斯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流星神力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但深渊不是。
　　事到如今塔尔塔洛斯仍然掌握着深渊的大部分权能，忒提亚凭借血脉只夺走了很少的一部分。她自己尚且不能自如地使用力量，艾格尼斯想要借用就必须付出代价。
　　神官剖出睡神的神格用它抵消了大部分消耗，剩下因为深渊神力流经灵魂造成的伤害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恢复。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哪怕得到神的偏心，艾格尼斯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她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的时候多了去了，可她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焉焉恹恹。
　　神官感受着灵魂中传来的空虚，前所未有的失落席卷心头。
　　眼睛与耳朵会被欺骗，大脑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修改记忆，只有源于灵魂的第六感知绝对忠诚自我。
　　在醒来的一瞬间，艾格尼斯立刻发现自己失去了忒提亚。

　　靠青春泉水和神赐的恩典延续的长生不老是有缺陷的，只要断掉那么一点儿就会快速走向衰亡。
　　特洛伊一战光明一系战败，阿波罗身死，忒提亚与艾格尼斯四处流亡朝不保夕，自然没有办法取得珍贵的青春泉水，眼见残余的光明神恩日渐消退，艾格尼斯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忒提亚陷入了惶恐。
　　父母亲眷，仆从宠物，她拥有过很多，但失去的更多。及至当年，只有艾格尼斯还陪在她的身边，为她遮风挡雨。
　　忒提亚讨厌失去，讨厌别离。
　　在艾格尼斯将起死回生药喂给克里特王喝下之后，当时还是半神的忒提亚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撕下一半灵魂寄寓在神官的人类之躯，以此与青铜人类分享自己漫长的生命。
　　从那以后，青铜人类成了半神活着的容器，不老也不死，只要艾格尼斯与忒提亚有一个还活着，流星就不会奔赴死亡。

　　——听起来似乎很耳熟。
　　是的，艾格尼斯是魂器，这是忒提亚与艾格尼斯，乃至整个光明一系最大的秘密。
　　《尖端黑魔法秘密》若是按照神祇一贯的命名方式，得叫做《光明神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