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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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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细雪又倾空落了下来,街头火红的灯笼被盖住了色彩,这个年过的分外悠然寂静。
街巷虽然清幽,但萦回塔前的游客却是密密匝匝,都赶着霁宁传统习俗日来萦回塔许愿,针脚般的落雪洒入人群,每一个雪白的脚印都诉说着人力不可为时对玄幻奇说的盲目虔诚。
萦回塔楼高43米,是一座六角形阁楼式砖身木檐塔,每一层塔体都是构造精美的黑白砌筑,塔底向上逐渐收窄,微微显露出曲线轮廓,是霁宁著名的文物建筑。
游客来到萦回塔,大多是来讨个吉利的,初五这日是霁宁当地共迎地神和财神的日子,也是传闻中仙乐缭绕萦回塔的日子,本地百姓都会在这一日来到萦回塔恭听仙乐,祈福来年和顺安康。
塔底一层供奉了几座神佛像和香火台,四周点满了游客供的莲花灵灯,整个塔体弥漫浓厚的香火味,是萦回塔景区提供的不易燃无烟香火,带着好闻的檀香和花香,塔内请了个民乐班子,做足了仙乐缭绕的氛围。一位披着灰色袈裟的僧人在绕着神像转圈念经,屁股后头跟着一路的祈愿的人。
一整个上午游客络绎不绝地踏破门槛,尤其是祈愿簿前排满了长队,兜了好几个圈儿。
“您是求什么?”主事的小道士穿着一身素色破烂道袍,笑意盈盈耐心询问道。
“呃……我求……”万曈曈思索片刻,也说不出来想求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桌子内侧的人,顿觉眼熟,惊讶道,“诶?你小子不就是讹了我50块钱的天桥上那家伙吗?”
那人仔细瞧了眼万曈曈,立马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哎哟祖宗,您轻点声儿。”
万曈曈扒拉开他的手:“敢情您坑蒙拐骗还带编制呢?”
“瞧您说的!术业有专攻,我们这是正经生意。”
万曈曈哼嘁一声:“怎么称呼?”
那人道:“我叫周葆春,字望灵,外号无恒居士,既然咱俩算过命,四舍五入就约等于‘过命’的兄弟,你叫我阿春就行。”
“我跟你不熟,周师傅,你那天算的是我朋友的命,”万曈曈道,“你在天桥当算命的,你们领导知道不?对得起萦回塔下这身神圣的道袍吗,无恒居士?”
“你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么,兼职又不犯法,我这就是工作制服!”
万曈曈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无恒的衣服:“你们这儿不是庙吗?你怎么是个道士。”
“萦回塔本就没供着什么特定的神仙,哪个山头都能来蹭点热度,你看那边卖香的,莲灯的,平安符的,御守的,还有卖圣经的,我凭什么不能算命。”无恒笑嘻嘻道,“咱这儿说白了,就是个景区。”
万曈曈摇了摇头。
无恒笑嘻嘻道,“我发现你还挺信玄学的,说说吧,身体、事业、学业、家庭、生意或是姻缘,看看需要什么,我们这儿百无禁忌。”
万曈曈:“有没有那种,什么都不求,只是单纯来写个名儿的吗?”
无恒又笑了:“什么都不求其实就是什么都求,就跟相亲似的,什么要求都提不出来,就是什么都有要求,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万曈曈撇撇嘴:“我又不是来相亲的。”
“呵呵,我看你可能需要这个,”无恒从身后成排成列的旧簿册里抽出一本,封面写着“云念”,他递给万曈曈,“这是我们这儿游客的许愿册,上面都是不具名的客人写下的心愿,说是心愿,多像是一种寄托,图个心安。”
“就这……收钱吗?”万曈曈问完就后悔了,就他这尿性……
“哎哎看你说的,我们这儿明码标价。”那人将破旧木桌子上放着的塑料台牌从别的游客面前转了过来,上面印着收款二维码。
万曈曈提唇笑笑:“你们这儿业务还挺广啊,就写这俩行字也得收二百五?骂谁呢。”
“咱是物价局备过案的,童叟无欺,我看跟你有缘,再送你一支无忧香,一会儿您去点一盏灵灯,将无忧香搁边上,心诚则灵,你说是不是。”
万曈曈翻开那簿子,横竖排列的字都有,相当随性,都是游客留下的寥寥笔迹,多是一些琐碎的念想,比起正儿八经的许愿,更像是碎碎念,或是一种堵在心里终于有地儿可出的发泄口。
万曈曈抓起桌上的毛笔,只觉手心冰凉又干燥,就在落笔的前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写些什么,或者说,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而且内心充斥了旺盛的表达欲,脑海里澎湃的情绪把万年前的孤独全然淹没。
他此刻只想把那人的名字从自己的手指尖落在笔端再渲刻在纸上,千言万语涌在笔尖却又是一片空白。
他明明是来萦回塔查案子的。
可……查案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曈曈垂头笑了笑,将开了叉的狼毫小楷蘸满墨汁,在云念那本簿子里泛了黄的纸页上,写下了“林守岁”三个字,浓厚的黑墨汁晕染出笔笔锋利,他在名字后还跟画了个鬼画符,没人看得懂。
“兄弟你这笔字可真堪比活体印刷啊……”无恒看了看那符号,笑道,“但写意更深,果然是心诚则灵。”
万曈曈皱眉瞧他:“你懂这字?”
无恒忙摆手:“不懂不懂,就是觉得你笔意坚定,似是有必达的心意。”
就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安’的意思,平安的安。”
林守岁从桌上抽走册子看了看,道:“字写得不错,笔差了点,改明儿晨昏簿上写我名字也得这么利落。”
林守岁这话无异于要万曈曈给他送终,在这祈福圣地说这些实在不吉利,万曈曈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嘴,别污染了人家这宝地。”
林守岁就着隔壁游客的香火点了根烟,抬起眼皮瞧了眼那坑蒙拐骗的熟人:“怎么又是你?”
无恒:“跟你俩有缘啊,在下无恒。”
万曈曈朝林守岁道:“这是你过命的兄弟,你得叫阿春。”
“???”
二人一起点了香,插在莲花灵灯前,一起走出萦回塔,并肩步下台阶。
塔楼外满目皆白,飞雪如絮,一起淋雨沐雪也是一种共度,尤其是踏着台阶一步一步的走,时间像被拉长了轴距,万曈曈心里的每一步都承着濒临雪崩的重量,人明明在身边,睁眼闭眼竟还是想着。
林守岁问:“你刚刚在灵灯前闭了一下眼,在祈祷什么?”
“嗯?”万曈曈回过神,“哦,我在想,这世界生生不息有自己的规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一头是因,另一头就有果,总有迹可循,有据可查,希望你遇到的案子不要太别出心裁得脱了轨。”
“可你出现在这里,显然它没在轨道上了。”
万曈曈嗤笑一声:“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行至景区西侧一片野杉林,古木参天,冬雪如毡,高树掩映之下是一处终年蓄水、清澈见底的古池,名为夕照池,是千年前人工凿出的人工池子,因池边能在夕阳光照下看到投射在池面的光线最美的萦回塔而闻名。
“你看那个!”万曈曈指了指池边一处石壁。
石壁上凿刻着“夕照”二字,是后世照着书法大家的字迹钩摹重刻的,经风霜侵蚀,有几笔已经被湮磨得看不清。
“传说这石壁后面有一处千年墓穴。”万曈曈道。
林守岁冷冷哼了一声:“有没有我不知道?”
万曈曈绕过池边一处小石桥,蹦到了石壁前:“景区的宣传噱头骗不了你,的确没什么古墓,但这后面却有玄机。”
“?”林守岁跟着跳到石壁前。
万曈曈折了根树枝,在雪地划了几道曲折的线路,林守岁认出来是他从那三个出事的古井出发画出的蓝色线路。
“八百年前有一宗万两黄金盗窃案,你记得吗?”万曈曈盘腿坐了下来,甩着树枝指点“江山”。
“我倒也没那么早就当捕快,说吧。”林守岁站在石壁前望着萦回塔投射在冰面上扭曲僵硬的残影。
万曈曈继续道:“当年偷运皇室黄金的密道,就起始于夕照池,经过精密计算,在地下开凿了六条通道,分别运向城内六个古井底下,其中就有案发的那三口井,我只是……猜测了这种可能而已。”
“入口在哪?”林守岁问。
万曈曈用树枝点了点身后:“据说打开这座石壁就可以进去了,不过自从起获了那起黄金大道案,六口井的通道就被封死了的,变成普通的水井,这个石壁也没人再开启过,我翻过隔壁档案馆寄存在我们那儿的资料,只说机关可能在萦回塔里某块砖石上,但塔身本就是砖石堆砌的,奇门遁甲藏在成千上万的砖块里,且不说动哪块怎么动,动错了说不定着千年宝塔就毁了,况且,究竟那三个案发地是不是跟这条线路有关,都是我的猜测。”
林守岁掏出手机让万曈曈把另外那三口井的名字和位置打在手机里,而后打给乌啼月:“从今天开始,你安排另一组人把这三个地方看住。”
“好嘞殿下,姑奶奶我亲自去,赶紧让我从这销魂窟里出去!”
乌啼月正带着老万巡逻地理画像上的“犯罪人居住区”:“我跟你说啊,我今天在城南一条‘红灯区’小巷里穿梭了一下午,就差被当成来应聘的不良少女,那死短腿的就知道色眯眯的流哈喇子,要不是还没到开工的点儿,它就要假公济私了!”
老万翘着小短腿陪乌啼月坐在小街巷的石台阶上,面前是三家连排的洗头房,老万边啃玉米,边吹口哨,把里面人吹烦了,以为有生意,探头出来却看见一绿头发姑娘坐着,骂骂咧咧又关了门,二人一路“故技”反复施,乌啼月借此将此地住户打探了一番。
琐琐碎碎汇报了好一会儿,万曈曈坐在池边堆起了小雪人,圆乎乎的两个球来回在地上滚,越滚越有模有样。
乌啼月在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诶头儿,忘了跟你说,刚刚处里的同事复查秦队那边前期的调查记录,发现陈懋最后一个联系的人叫苏沁蓉,是他们学校的女老师,陈懋打完电话就出门了,祁梦的好朋友提起过这事,说是她那天还跟踪了自己老公,就见到陈懋确实在家附近见了苏沁蓉,所以陈懋出事后祁梦第一时间怀疑是苏沁蓉,但苏沁蓉说自己没打给过陈懋,而且她那天有不在场证明,这里面我总觉得有点问题。”
“把祁梦那朋友请回来再问一问吧。” 林守岁蹲下来,一手接着电话,一手戳进万曈曈叠好的雪人头里画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可惜画技拙劣,面相不佳,一脸倒霉样,万曈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得嘞。”乌啼月好不容易絮絮叨叨说完了,听到电话这头嘻嘻哈哈的,嚷嚷着问:“你们笑什么呢!”
万曈曈:“当然是笑它丑啊!”
“我丑?”电话那头的乌啼月看了一眼身边边啃玉米边抠脚的老万,说,“那小子说你丑呢!”
老万哼哼一声:“我丑?这死小子当年在山下,跟个小乞丐似的眼巴巴等着某人回来那丑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脚上鞋都没穿,就一小瞎子,一路从家里那破土屋牵着小马摸到村口,每天就这么等着……”
林守岁呼吸一滞,老万隔空感受到了一阵逼人寒意,很识相的闭了嘴,乌啼月眼疾手快挂了电话,直捂着心口打颤。
夕照池前,二人坐在地上,上方野杉茂密纵深,杉林间的风声阵阵,仿若置身深渊峡谷。
林守岁眼底漾着一丝冷意,棱角锋利的脸上毫无波澜,可胸口堵着的那股汹涌将想说的话顶到喉咙口却生生堵住了:“你……”
“没事,”万曈曈打断他的话,双臂枕着头,躺在细软的雪堆里,平静道:“你走以后,焰儿就驮着我每天到村口等你,我堆雪人,不用看,靠手摸,每天堆一点,没多久那个雪人就很高了,我就牵着焰儿,和雪人一起坐村口等。”
孩童飘着杂草般的乌发,一抬眸,是空洞得毫无一物的双目,却如浸了水般柔柔地望向远山的方向。
林守岁仔细看向万曈曈的眼睛,他睫毛长长的压盖着形状美好的双眼,嘴角含笑,仿佛在嘲笑当年不知天高地厚,把誓言当饭吃的那个孩子。
林守岁哽住了,轻声问:“后来呢。”
“我阿爷也说过心诚则灵,越枝山会保佑我实现……”万曈曈道,“后来,山脚下的雪忽然有一天停了,爷爷说,殿下该回来了。又有一天开始,村里日日都能看见太阳了,爷爷说,殿下应该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后来,晴雨交织,山脚下的四季终于和凡人间一样了,村民耕种打猎,日子过得越来越快,爷爷再也没说过殿下会回来。然后,又一个冬天,焰儿死在了村口,小雪人留在冰天雪地里等着来年春天独自融化,因为……我终于等到了,可等来的是念曲师父回来接我上越枝山。”
“所以我不信什么心诚则灵。”万曈曈转头盯住林守岁,“因为我曾经日夜虔诚,可惜,它并不灵。”
林守岁转过身去,悲从中来,他以为自己忍得很平静,可胸口闷得喘气都费劲,抬眼间与万曈曈碰撞的目光像把锋利的刀,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割开。
“曈曈……”
他低低喊了一声,舌尖抵着牙根轻弹摩擦,那一声低低的轻唤,穿过万年风雪,飘落在越枝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