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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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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前面就是雪坡村了。”念曲晃了晃头顶的雪,遥遥一指,“就那儿,村口有条河。”
炽仞披着黑羽织成的斗篷,雪水渗不进去,只发梢带着浅浅的雪痕,但他依然显露出疲态,胸口因喘息起伏不止。刚刚突破山神所属的四方星结界,从断界河下来时经历了一场恶战,为了护住念曲,炽仞耗费大把功力受了内伤,一路颠簸下山,此时急需修整。
他回望身后的越枝山,因为离得还不算远,轮廓依然清晰,层峦叠嶂着往远处起伏绵延,山色单调枯竭,一片黑灰无边无际地蔓延,直到融入虚无缥缈的天色里。而回过头来,眼前的村庄是一脉相承的凋零贫寒,黄土老墙几无色彩,破得让人怀疑真有人能住在这儿。
黄昏浅浅破开风雪,一道炊烟缓缓爬起。
念曲道:“放心,有人住,大概五十来个凡人,小孩有八个。”
“咳咳咳。”炽仞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心里不是滋味。
“小殿下的眼睛,再不治就真的废了,”念曲宽慰道,“神姬已经应允,但凡我们挑中了哪个孩子,将来在晨昏簿上会记上一笔,浮春河会送他上天神殿,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不算亏待了。”
炽仞边咳嗽边擦了擦嘴角,衣袖上沾了血,他冷笑一声:“我真是成废物了。念曲,去找根树枝做根拐杖,我们扮做过路去越枝山寻医问药的。”
“好嘞。”
炽仞看了一眼念曲那拖到下巴颏的长板牙,叹了口气,手一挥,施了障眼法将那门牙隐了去,生怕他俩还没进村,就把人吓跑了。
暮色透灰时,念曲扣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郭连接远方旷野渐渐隐没在不均匀的黑暗里,晚风吹过贫瘠土地上低矮的傍水人家,人间烟火弥漫山野。
“这么说,二位是路过雪坡村去神山寻药的?”村长已近花甲之年,是全村最长寿的人,他留着大把的花白胡子,满脸沟壑,精神却矍铄,双手撑着拐坐在破石凳子上,遥遥望了一眼远方,嘶哑的声音喃喃道,“二位定是听了什么传说,我们这儿也偶有过路的,都是往神山去寻仙药的,莫不说从没见他们寻得过什么神丹妙药,就连越枝山……我们从来都只听过,却没见过啊。”
炽仞和念曲闻言皆是目瞪口呆,念曲惊道:”你们,看不见那座山?可……你们不就在山脚下吗?”
村长家五口人,饭后在院里各干各的活,却都朝念曲摇了摇头,村长媳妇说:“都说我们雪坡村是离神山最近的村子了,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就是我们村口那条河水,可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啊……怎么,你们见得着?”
炽仞一愣,立马摇头道:“见不着见不着,所以想找你们村里熟悉的带个路,我正赶上旧疾复发,能借住几日歇歇脚那是最好了。”
村长摆摆手:“歇脚没问题,留着待多久都行,但是要去神山就……”
院落里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嬉戏声,边跳边唱着自己编的歌谣:“神山神,山神山,山神不知山,神山不留神。”
村长忽而灵光一现:“不过我们这儿有个孩子,目力极佳,他总说能看到神山,村里人都当他胡说的,谁也没在意过,要不你们问问他?村里可能就他目力最好了。”说罢,他伸了伸皱皮斑驳的脖颈,喊了声:“阿童,进来,来!”
炽仞朝院门望去,从一群孩子里跑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总角孩童,双眼乌黑发亮,脏污的脸上五官却小巧俏丽。
念曲笑问:“谁家的漂亮女娃娃?”
阿童小嘴一撅:“我是男娃!”
“哈哈哈,好,好,来,见过……”村长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炽仞,“怎么称呼二位?”
炽仞道:“老人家,叫我守岁就行,这是念曲,是位僧人。”
村长登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朝念曲行了个礼,那唤作阿童的男孩怯生生叫了声:“念曲师父。”
“我呢?”炽仞假意横眉,冲他板了板脸。
“你……”阿童嗫喏了两声,不知该喊什么。
“叫守岁哥哥。”炽仞道。
阿童清亮的童声起了个高调,却因为害羞声音低了下去,柔柔道:“守岁……哥哥。”
炽仞将他抱了起来,仔细端详着他的双眼,目澈透亮,如月含水,长大后定是一双美人目。炽仞默默与念曲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点了点头。
“阿童,走,回家了。”一老翁佝偻着背,双手后背溜达着过来。
“阿爷!”阿童轻快地唤他。
村长同老翁交代了几句,老翁便招呼炽仞与念曲回家小住。
“阿童的父母过世早,就我带着他,家里实在简陋,你们别嫌弃。”老翁左腾右挪,才在土房里空出一小块地方让客人坐下。
老翁忙着将家里仅剩的全部柴火推进炉子里,让屋里暖热起来,又转进灶房端出苞米糊糊和糠饼招待他们,四人挤在小屋里倒也没那么冷了。
炽仞悄声朝念曲道:“明天你替老爹爹打好点柴火。”
念曲连忙点头,阿童则坐在角落紧紧盯着炽仞,一晚上走哪盯哪,看得炽仞心虚起来,这孩子莫不是看出来自己心怀不轨。
老翁拍了拍阿童:“别愣着了,盯着别人看不好。去,给二位烧热水洗洗。”
阿童爬上小竹凳从炉子上提了一大锅滚烫的水,颤巍巍就要泼自己身上,炽仞心眼直提嗓子口,顾不得掩饰,从里屋瞬间移形换影至灶台边,将烫水缸子挡下,就这一步百里的神功,祖孙二人已然心了,这屋里住的不是凡人。
晚间,月悬高窗,四下寂静无声,炽仞睡在阿童床边的地铺上,听见床上悉悉索索的响动。
“?”炽仞坐起,“在做什么呢?”
阿童睁开亮晶晶的眼睛,道:“你能跟我讲讲山上的故事吗?”
炽仞一惊:“你说什么?”
阿童将身上的棉被往下扯了扯,薄被一路从床沿下垂,盖住了炽仞冰冷的膝盖:“我好像看到过你,在山上,你骑着白鹿,从那头消失,又出现在这头,山上从来都是白白的雪,所以你是山上的神仙吗?”
“原来你真的看得到山上,”炽仞笑道:“我是越枝山的战神,你信吗?”
阿童将原本又亮又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不信!”
炽仞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红色窗花,那原本是族人贴在岁辰殿窗户上给神姬孩子祈福的,炽仞本就想带下山来哄哄孩子,于是手掌一按,红纸被裁成了小马形状,一路飘摇,落地时化成一座暗红木纹的小木马。
“啊!”阿童惊叫起来!
炽仞跳上床将他搂在怀里捂住了嘴:“小祖宗,别叫,这回信了吗?”
“信信信,战神哥哥!”
窗花被撕下,月色更是皎洁透亮,阿童靠着炽仞的肩,听了一晚上的故事。山上的透风大殿,接天连地的遥遥雪山,宛如浪迹天涯的族人,带火星的绚丽飞蝶,星奔川鹜般穿梭山门的白鹿,还有美艳无双的神姬和那个可爱的小殿下,直到把阿童哄睡着了,醒来后以为是梦,却看到了那精致的暗红木马,欢乐得四处蹦跶,满村子撒丫子狂奔,告诉全村人:守岁哥哥送给我一匹小木马!
“木马叫焰儿,好吗,守岁哥哥?!你看它多好看!”
“哥哥,看这里!”阿童大声叫炽仞,待他回头,一团雪球砸了过去,将炽仞砸了个“面目全非”。
“烫烫烫,死小孩!”炽仞从浴桶里跳了起来,一手持瓢捂住前裆,一手抄起屋里的笤帚在屋里追打放烫水烧“猪”的顽劣小娃。
“哥哥,你生气的时候像河里的小青豚,还是只烧红了屁股的。”
“越枝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炽仞爬上村里最高的那座土屋屋顶,阿童坐在炽仞肩上,远眺北方。
“是亘海,很大的一片海。”
“那你可以带我去看吗?”
“可以……你会看到的。”
待阿童百年后飞升天神殿,可以俯瞰天地三界,亘海又算的了什么。
“那你答应我,带我去看!”
冬日浅浅的绮霞在后,土色鳞纹屋顶如温柔浮波,金光荡漾。炽仞笑笑,低下头,与阿童额头狠狠抵了抵:“咱们刻个印,就算说好了!”
瘦骨伶仃的黄牛驮着小童沿村河一路向西,捡柴,打渔,挖地薯,黄昏时分,黄牛扛着成捆的柴火,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肩头扛着熟睡的娃娃,两道背影被一路拉长,往人声嘈杂,炊烟缭绕的村落方向。
一晃眼,山下已过了三个月,村头村尾都是翻滚着的放肆笑声,房前屋后的村民眼看着老翁家的柴火从柴房堆到了院外,而阿童也骑到了炽仞的脖子上,阿童母亲离世前做好的那套及冠时穿的藏青夹袄也已经穿在了炽仞身上。
冬日里斜斜的光芒夹杂着黄昏的烟霭,照在身上是暖的,可风却诚实,一阵阵刺骨寒冽,刮向去往越枝山的方向,越刮天越黑,似是扫下天地间的黑帘,从此长夜便开了头。
念曲坐在破土屋的门槛上,僧衣沾了油渍,他抬袖闻了闻,是人间敞开大门慷慨又纯善的味儿,他望向越枝山,满目白雪。
老翁从地窖打了酒,温在炉子上,桌上整整齐齐摆了稀米糊配苞米煎饼,他问:“你们……是要走了吧?”
念曲点点头:“抱歉。”
老翁沉吟片刻,问:“还回来吗?”
念曲摇摇头,心里不是滋味。
老翁道:“你们是山上的人,不,是神,不会无缘无故下凡来的。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了什么,只求你们留阿童一条命,好吗,他无论做错了什么,我来赔,我来!”
说罢,老翁冲越枝山的方向跪了下来,佝偻着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朝着天边哐哐磕头。
念曲也朝老翁跪下,匍匐着身子一声不吭,埋头撒了一地的泪。
雪坡村是凡人村落,日升月落,四季更替与凡间无二,但因为靠近越枝山,常年处于风雪笼罩,但夏季的火萤虫却能在雪中保住卵,在雪季孵化成碧莹悠悠的雪萤虫。
“哥哥,你看这儿!”阿童在天色将黑未黑时分捉住了十来只雪火萤。
炽仞双手捧出一只来,拢在手心里:“真亮,雪里的火萤比阿童的眼睛还亮。”
他撕下自己一段衣袖束扎成兜,将雪火萤收在布兜里,点指施法,雪萤虫和布料融为一体,成了通体发亮的小灯盏。
“以后你在的地方,这小灯就会为你照亮所有的路,不管……”炽仞顿了顿,道,“不管你看不看得见,你都不会在黑暗里。”
阿童点点头:“哥哥背。”
炽仞蹲下身,阿童提着雪萤灯趴在炽仞肩头。
“哥哥,阿爷说你们要走了。”阿童声音带着哭腔,“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炽仞一步步朝前走,越走越慢,低低道:“不回来了,哥哥……哥哥也只是路过的而已。”
阿童没说话,将热乎乎的小脑袋埋在炽仞肩头,肉肉的小脸颊很快打湿了炽仞的衣服。
雪萤灯晃晃悠悠,一路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雪萤虫,星星点点的光带从田野草间一路蜿蜒至阿童家门口,直到黑夜都不驱散。
这一夜,阿童在炽仞怀里入睡,闭上眼,黑暗一至,便再没有亮过。
天还未亮,炽仞与念曲便带着阿童双眼的瞳膜离开雪坡村,行至村口,恍惚听到身后有人追赶。
念曲死死拽住炽仞的手:“殿下!瞳膜既得,回山要紧,小殿下还在等您!”
炽仞咬牙强忍,起伏的胸口澎湃如山倒,眼睛很快便模糊了,他道:“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殿下!”念曲长叹一声,“不可回头啊!您如果不回去,三界命数有变,越枝山恐有灾难难挡!”
炽仞甩开他的手,转身往雪坡村跑去。
他一路狂奔,在村口小河边抱住了跌跌撞撞扑过来的阿童,老翁在身后追的气喘吁吁。
孩子双目流着血,哭得撕心裂肺,张嘴却没说一个疼字,却哭道:“哥哥,守岁哥哥,呜呜呜……你不要阿童和焰儿了吗?”
炽仞将他狠狠抱在胸口,望着他那双被自己挖空了的眼睛,第一次明白原来痛不欲生是这种滋味。
他狠狠抚了抚阿童额前潮湿的头发,抱得更紧些,说:“昨天哥哥骗你了。我会回来的!哥哥忙完山上的事,就回来,好吗?哥哥陪着阿童,一辈子都不走,陪你长大,陪你讨媳妇,代你阿爷照顾你和你的孩子,哥哥陪你到死。”
阿童哼嘁哼嘁地打着哭嗝儿,怯怯问:“真的……真的吗,你会回来?”
炽仞低下头,将额头与孩子潮湿的额头紧紧贴着,道:“恩,说好了,你等我回来。”
额头相抵,炽仞将眉心一股力量注入阿童眉心,管不得许多,至少能护这孩子寒不侵体,逢凶化吉,安稳过余生。
阿童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瞎子伸出手,一遍一遍摸着炽仞的脸,不停地点着头。
“送你的雪萤灯呢?”炽仞擦了擦阿童哭脏了的小肉包脸。
阿童在衣袖里摸索出灯盏,炽仞吹了声口哨,从村口飞奔出一批火色小烈马,定眼一看,竟是那火红窗花变得的小木马,这回真成了一匹小马。
炽仞将阿童抱上马,雪萤灯系于马鞍,他握了握阿童的手:“以后它们会陪着你,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我回来。”
阿童黑漆漆的空洞双眼抬起来,努力的“看”着炽仞,摊开手心,道:“哥哥,教我写,你的名字。”
炽仞跪了下来,指尖在阿童手心点下第一笔,犹豫了一下,想告诉他自己叫炽仞,而后他改变了主意,在阿童掌心郑重写下:守岁。
从天神殿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是炽仞了。
呼哨响起,黄土飞沙,黎明将至天边,焰儿驮着阿童在雪萤灯照耀下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而炽仞转身,回到去往越枝山的方向。
大雪覆山,遮住了脚印,而后抹去所有痕迹。
烟火万千的人间村庄与遥远的高山沉默相望,炽仞的足迹再没出现在这条下山的路上。
……
“所以,殿下最后也没能回村里去……”乌啼月喃喃自语。
“他想回去来着……为了下山还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可惜,世事难料,越枝山本身就是变数,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老万一边抠脚一边啃玉米棒子,嘴里鼓鼓囔囔道,“我常觉得,越枝山有时候,比天神殿里那三垣牢更坑爹,不仅囚神,还囚心。”
乌啼月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喂……对,我在犯罪嫌疑人可能的居住地排查……是,什么?!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