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焚》醉卧皮沙发

50、西北

　　太子的考绩只一个月不到便呈递了上去，三皇子却是晚了将近半个月时间，不过，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许幼自呈递那日便隐隐料到了后果，果然他的直觉是对的，陛下过目之后，先是冷哼一声，接着便将折子撂到案几，竟连朱批的笔杆都没想到要去摸。
　　责任当然不在吏部，更不在他这个吏部侍郎身上，在众人将繁琐的磨勘细细斟酌结束后，周歇抬手一挥，学着陛下的朱批将其中几个名字尽数划去，等到名单再交还到许幼手上的时候，他瞬间就明白了周歇的想法。
　　想必是许色如之前的“蛐蛐论”真被太子听进了心里，他开始想尽办法与从前的朋党撇清关系，于是名单上，那些晋升的人员当中，只要曾经沾到许家或是太子半点关系的人，都被一一划去。
　　“殿下，这恐怕有些不妥。”许幼躬身劝道。
　　“不妥？何来不妥？”周歇扔了笔，碾了碾手指间的墨迹问道。
　　“这些官员均已满了年限，政绩也都不错，该酌情升一升才是。”许幼继续道。
　　案几上的人却是叹了口气，仿佛同对方说话很累一般：“幻才啊，阁老的例子还摆在眼前，如今陛下对本王身边的人各种不满，若是将这份名单递上去，难免遭到猜忌，还不如在本王这删个干净，也好叫陛下明白本王的决心。”
　　许幼还待再劝，可在太子不耐烦的摆手中，他还是闭了嘴，先前的那股乏味再度涌上心头：可笑可笑，在老子面前战战兢兢伺候了这么久，这个儿子居然完全不了解自己老子的内心！
　　他想起父亲在离都前，特地将他唤到面前，一盏茶的功夫，许色如只留下寥寥数语：“为父走后太子便交给你，但若是风声鹤唳，也必得早早做下两手准备。”如今再看，他庆幸在乏味的驱使下，自己暗里拨了十几个人去到三皇子手底下帮忙，这事他做得小心，可对方若是察觉不出，那也不过只是太子之流罢了。
　　可是，最终他赌对了，那日周恒隔了老远，对着他微微点头致意，他便感到自己浑身的热血被点燃一般，那感觉刺激到，在他一帆风顺的人生中，以致那股乏味中开出一朵小却耀眼的花来。
　　但这股兴奋很快被他咽回肚里，尘埃落定前他还得扮演太子的好幕僚，郑氏的好丈夫，虽然他开始隐隐期盼变革的到来。
　　和周恒所递的考绩进行比较，便能直观地知道，太子的考绩究竟划去了哪些人的名字，陛下不免撇了撇嘴角，这一刻，他竟觉得自己的儿子愚蠢到可爱，居然觉得这般惺惺作态便能瞒天过海。
　　这场考验，外人看来是在针对周恒，可最终，却是害得周歇万劫不复，因为他的父亲，头一次生出了废黜他的念头。
　　考绩评判还是以太子呈递上来的为准，下达的那一刻有人欢喜有人忧，当然，这其中忧的占去大多数，许多去年没能够得上升迁的官员都等着这波往上抬一抬，可当自己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上时，他们不免都愣住了。
　　这时从吏部又传出流言来，据说原定升迁的人员名单被太子划去了大半，而三皇子那边却并未划去任何人的名字，于是，腹诽的怨怼竟一日高过一日，仕途是文臣们仅有且唯一的出路，被人断去犹如要了半条命，何况还是毫无理由地断去。
　　在这样的氛围里，太子却是沾沾自喜，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失了多少人心，总认为只要攫取了陛下的信任，所有的一切便会回来，因此，骄纵的性子仍是不改。
　　几日后，真正的危机随之来临，周恒被陛下抬上了中书令之职，素来皇子头衔一直是种没有实权的表象，这也是为何周恒踏足不了内阁的原因。
　　太子的丈人中书令容嘉签目下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实权一直握在侍郎巨阙手中，此时多了一个周恒，陛下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旨意下达后，周恒便堂而皇之跟在陛下身边，巨阙第一个揣测到了圣意，因为决策草诏的活计都落在了周恒身上。
　　这是相当不好的预示，意味着三皇子的中书令并非单单只是头衔那么简单，他正一步步分走属于太子的权利。
　　可是陛下的旨意无人敢逆，除了干着急，太子没有任何办法，关于考绩的反噬也跟着接踵而来，他开始找不到从前的幕僚，环顾四周后，他发现只有许府仍待他如从前一样恭谨。
　　“殿下，此刻您该镇定，千万莫要自乱阵脚，和往常一样就是最好的应对方法。”许幼缓缓开解他的烦恼，可越是这样说，太子的心越是慌张，他积极应对考绩却落得这般下场，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更要跌落谷底？
　　他就像一个溺了水的人，拼命去扯周围的浮标，于是再一次想起无边大殿里的那位，考绩期间他暂时将这件事的可能性给压了下来，如今走投无路，难免把之前的谋算重又拾起，眼前不免浮现当日抚琴之人细嫩的脖颈，脆弱到他几乎可以一捏就断。
　　可这次无端端却碰了壁，出云拦在后殿连接的花门处，“殿下请回吧，郡主清修，最近都不见客。”
　　“清修？清他妈的修！”他心道，但还是不敢出言顶撞，他明白，出云这老东西看似淡薄，私底下却为陛下做了许多狠事，若说连他这个太子都碰不得的人，出云就是其中之一。
　　至此，这几波的纷争才算完全了结，与此同时，外患却越发严重起来，西北的战事从夏初开始便连绵不断，一开始只是防守，到后来竟连失几座城，赵显递交的军情只被陛下批了一个大大的红字——“打”！
　　有了这道命令，战线便越拉越长。
　　西北之患由来已久，从大梁时期开始，边线城镇就无法获得长久的安宁，只要雨季过去，那些散成星团的部落便会重新聚集，如土匪强盗般洗劫沿途几座商贸城市，他们抢了物资，杀掉守城的官兵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再似一阵风般隐入茫茫草原和沙漠之中，小股的游击战往往极易消耗边境将领的耐心。
　　在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一座座城镇犹如待宰的年猪，不知何时，屠城的命运就会随机降临在其中几座头上。
　　在大正建立初期，西北边境曾爆发过前所未有的侵略危机，以羌然为主的西北鞑靼，在说服了其他几个部族后，一度欲叩开进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大门——天堑关。
　　彼时“长髯将军”黄永灿已不复存在，沈岳便被推了出来，没等陛下开口，他自告奋勇请命戍边，与其他三位开国将领一同赶往西北平乱，好在一年之后，羌然连同其他部落被一个不剩地赶回老巢，边境线再一次得到巩固。
　　之后敌方团兵重新散做游骑，觊觎中原之心被撕得粉碎，只敢在雨季走后抢一两座城池以供偶尔的挥霍。
　　此次的转变在于羌然内部一场突然的政变，原首领乌杵死后，他的部下卓烈敢突然叛变，并在杀死乌杵大儿子乌木转后自立为王，这卓烈敢狼子野心，乌杵没死前他就一直撺掇要重新召集其他部族入主中原，乌杵死后，他更是没了掣肘，立刻命部下四处活动吸收拉拢以壮大进攻队伍。
　　他为人着实凶残，原先乌杵攻城之后，只是将青壮年全部杀死，卓烈敢则是不然，他放任部下虐杀男子，掳抢妇女和儿童，女人充作军妓，孩童长大则直接充作签兵，任着在战场被敌军当作肉盾。
　　在他的鼓吹下，第二年雨季来临时，仍有许多部族被其吸纳，只要毁去一座城便能获得许多金银财宝，这帮人再也看不上牧牛牧羊的贫苦生活，只想夜夜笙歌，醉死在女人们的怀抱里。
　　在卓烈敢队伍不断扩大的同时，战事也开时进入白热化，他手下的“拐子马”（侧翼骑兵）和“铁浮图”（重装骑兵）人数到达两万，中途抓来的签兵更是多达八万，在一次又一次鏖战中，这支军队的战力更加精进，胜利越聚越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危机，且不说卓烈敢自身造成的损失，如若不将此人歼灭，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企图挑战中原的边境线。
　　因此，沈岳很明白其中的利害，在陛下还没下达命令前，他和其他三位将军固守边疆，任着敌人如何叫嚣，也绝不出城迎战，开国当初，正是沈岳正面迎击乌杵大军，并大败其主力军于天堑关之外，如今他固守的旁乐城是地势最平坦的一处，没有天堑关地形的帮助，若是轻易迎战，难免叫人钻了空子。
　　往西的河庭关、丈城和平靖关均是依托山险等地理优势，对内可守对外可攻，卓烈敢一派很难占到便宜，因此要冲破天堑关就必得先将旁乐城给拿下，但沈岳的定力又非同常人，数次的叫嚣与偷袭，都没将对方给诱出城来，时间一长，卓烈敢不免恨极了沈岳。
　　跟黄永灿相比，沈岳的优秀不在突击，而是稳扎稳打的磨砺以及蓄势待发的一击即中，这点金意且深以为然，他从都城来到边境已经大半年，这半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是在操练场上度过的。
　　当他拿着调令站在沈岳面前的时候，对方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接着他人就被编入了步军之列，跟在部将段术后面，段术刚过四十，他个子矮小但四肢练的及其粗壮，他的副将最近在一次伏击战中不幸身亡，因此早盼着能来个人好补上空缺。
　　按道理，面对骁勇的游牧民族，骑兵的作用肯定大些，但段术不以为然，面对意且的疑惑他狡黠一笑，一副日后你就知道了的架势，跟着示意对方穿上布甲，随着他出了城门。
　　城外一马平川，满天满眼遮天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适应了好半天，那邪风才稍稍停了会，眼前正有两波士兵卖力地在城门口挖着陷阱，一排排木拒马鳞次栉比挡在前方，挖好的陷阱里被人扔了一堆尖利的“鬼见愁”。
　　旁乐城城墙极高，虽然难以突破，但敌人仍然隔三差五就要来门前偷袭一番，就算落不到什么好，也要把挖好的陷阱破坏掉，这种行为十分恶心人，因此步兵每日还得分出一波人对陷阱进行修补。
　　“这些该死的操蛋鬼！”段术忍不住叉腰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