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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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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马牵回马厩后,他们在前门故意制造一些响声,假装这次外出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乘特瑞还没下楼的间隙,莱雅莉立刻翻箱倒柜地拿出医疗箱。用酒冲洗了布莱姆的伤口之后,她从裂缝中取出碎掉的骨头,然后麻利地用一条亚麻布包扎起来。
“你让我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操旧业了,布莱姆。”莱雅莉在他的虎口处把亚麻布打上一个利落的结,说道。
他以为会在她脸上可怕的忧愁,可是抬起眼,只看见她上下闪烁的目光正在给予他一种特别集中的、热烈的注视。布莱姆原本担心她会嗔怪他的鲁莽,所幸的是她没有。他于是朝她微笑了一下。
“这种伤最多一两天就痊愈了。谢谢你,莱雅莉。”
她也对他笑了笑。布莱姆把清理伤口后沾血的东西一一收好,然后将剩余的亚麻布、草药与剪刀放回医疗箱。她没有阻止他做这些。
这个医疗箱在几次搬迁辗转后依然伴随他们来到这里,只是这两年很少被用到了,里面只装着一些简单的药品容器。特瑞从小就不是个顽皮好动的孩子,只有五六岁最不安生的那两年在户外摔倒擦伤了额头。莱雅莉不让布莱姆给儿子包扎,而是自己从他手里接过亚麻布和剪刀,笑着说:“他会把特瑞的脑袋包得像个鸡窝,我一定会看不惯那个样子。”
说他包扎得像鸡窝也太言过其实了,他向来是紧急医疗的好手,但是特瑞听到她的话便破涕为笑。那个时候,布莱姆也笑了。然后莱雅莉便故意用夸大的语气问:“你可以用绷带编一顶帽子或是一件内衣吗?我就可以。”不过,谁也不曾见证她那样做过。
这些琐碎的往事涌上心头,在几年前,布莱姆曾觉得它们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今天晚上倒觉得他离它们变得更近——大概记忆是兜着圈子做圆周运动的。它们又唤起了他心底一种无比珍重的负荷,将他的勇气完全碾碎成粉末。他掩住自己的眼睛:
“我也配得上爱么。”
“你又说这种丧气话了。”她又笑了,在这种时候,她竟然从来不说刻薄讽刺的话,反而让布莱姆感到自己更加脆弱无助。他宁愿听她像往常一样冒出两句风凉话、揶揄自己的过失与懦弱。
“我不是神赐给你的。你得到我的爱是因为我对你产生了爱,所以谈不上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莱雅莉蛇一样冰冷的手攀上他的脸,撩开他的头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皮肤变得多么滚烫。她今天就不应该和自己出去,他想,他应该立马握住她的手直到它们暖和起来,可是他正要伸出手,却发现自己连这也不敢做到。是的,她应该待在家里的,即使多一个人去查看屋顶和门窗又有什么好处?除了让莱雅莉多几分被病魔攥住的风险?他很惊讶自己居然欣然接受了她的陪同——他对她没有丝毫的责怪或埋怨,不,这是决不会有的事——只是他应该比她知道得更清楚的。他应该对她负有责任的。可是他却做了什么呢?不断地将灾祸招致她的身边,打破她平静,叫她一生都不得不虚悬着心担忧自己的现状——他贪图自己不配得到的幸福,而随即而来的报应是他即使付诸生命也无法承受弥补的。
“原谅我。”他轻语着。
“我不明白你要我原谅什么。尽管有几次你竟然和我拌嘴时赢了,不过,这不是需要我原谅的事情。”莱雅丽说道,“难道你认为,你完全不值得人们的尊重与信任吗?今天晚上,你敢向我和自己的心发誓,你的生活完全是个可怕的诅咒,而你从没行过一件善事、从未对人有益、从未引起别人的感激与爱吗?”
“不,是的,莱雅莉,我又为什么活该受罚呢?我又存心向谁犯下罪孽了呢?哪怕是上帝让我的良心与其他人不同,我在祂面前,也是问心无愧的,”他悲哀地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崇拜地看向她,仿佛是想借她神圣的目光来确认自己的心声,“可是……我违反了对他人的义务,你要我如何弥补呢?我竟然将死亡带给了一个无辜婴孩的父母……他们的死让玛丽和你多么痛苦啊。”
莱雅莉的嘴唇在听到玛丽的名字时不禁颤栗了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她,使她自己的口中无意间跟着布莱姆发出了这两个短暂的音节。她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艰难地说道:
“玛丽的母亲死去的那天,我被杀死她的卑劣的男人刺伤,拉着他跌进地窖。那个时候,在布莱姆出现、回应我的呼救之前……我用尽力气拿沾血的手指在眼前画着十字,要求上帝承诺我,一定要清算这笔血债,一定要让世上所有随意摧残人命的人承担责任。我知道,我当时所指控的人之中没有你。”
他们同时沉默了。同一个问题如水中的渔网般笼罩了他们——尽管它还允许鱼儿们在其中游一会,渔夫最终还是会收网的。
那问题便是:撇去生者的诅咒与祈盼,死者所求的又是什么呢?安息,抑或是永生?复仇,抑或是公理?
莱雅莉和布莱姆永远无法得知,也无法替死者贯彻他们所求的意志。可是作为生者,他们却必须作答。因为他们已经在网中了,而网迟早会收紧。那张网曾经也笼罩着过去的死者们,它生育了他们,并且也逼迫他们对同一个问题给出答案,向他们讨要代价。
莱雅莉从不欺骗自己,她明白自己曾经害怕布莱姆,也害怕幸福,而她的丈夫也不比她本人更勇敢。他们苦心搭建的一切都可能在一瞬坍缩瓦解,化为乌有,而对此他们毫无办法,不论经历多大的痛苦,面临多么可怕的结局,都只有平静地接受挑战,做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做正确的、崇高的事。
时间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晦暗天空落下来的雪将层层叠叠地埋葬屋顶、砖石、前院的植被与草丛。他们现在可以尽一切努力去照看、修缮这一切。可是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它们迟早都会消失的。要知道,这座房子、屋顶、院子,原本都还不存在。这里原本的面貌是什么样子的?田野、土地、还是一片空白?因此在他们之后,这房子,还有他们的生活,很快也会不复存在的。
莱雅莉坐在布莱姆的身边,将头贴近他的身体,平静却汹涌的悲恸如传染病一般,在两人的轻轻触碰的身体间传递。夜很安静,从室内看去,窗外的雪景也显得温和。他们感到彼此身体挨在一起的温度是多么神圣,有一种羽毛似的轻柔的温情在起伏的鼻息之间荡漾。每一声叹息,每一种哀怨,都应该在这纯洁的、奉献的空气中得到宽慰。
既然如此,为什么——布莱姆想,他妻子蓬松的头发披散在他的肩上,从他的眼前垂下来——上帝,为什么,还有死,还有疾病,还有分别?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不能救赎?为什么要莱雅莉所收到的惩罚远远超出她所犯下的罪——即使她真的有罪。
在雪雾笼罩的窗外,许多久远的记忆重合在玻璃上他与莱雅莉的倒影上。他在那上面看见母亲死去时圆睁的、可怕的眼睛,她那在守灵的烛光下放光的漂亮金发,还有凹陷苍白的双手。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努力地祈祷,可是心却像石头一样,无法被神的启迪触动。他跪在母亲的窗前,握住她的手念起枯燥拗口的祷词,可是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唤起一句祈祷。他不敢诘问上帝的意志,不敢知道为什么祂不肯赦免、不肯施救、不肯宽恕,为什么,他们每个人光是因为活着就已经犯下了罪。
他信仰的瑕疵令他自己也感到恐怖。难道失去母亲时欠缺的虔诚便是他该追悔的前愆?所以他被降下无可挽回的惩罚,一切荣耀、壮志、节制、坚毅,全都变成了只能供他追忆的海市蜃楼。那些甜蜜、温情、美的感动,诺森布里亚王国苍青色的空气,似乎还精心保留在他纯洁的记忆里,可是它们也仅仅存在于他的心胸里。而在他的外部,只留下永恒的寂灭与哀苦。
每当想起母亲与人类时代的记忆,布莱姆都会为自己感到羞愧,认为他是一个可怜的罪人,因此他活该用一整个灵魂支付代价,永远无法获得幸福的安息。
可是他改变了。如果还有任何事物能够拯救他,那么莱雅莉早就拯救了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过去倚偎在母亲膝上的记忆也变得仿若昨日。他终于可以以别的方式回想自己的过去——它们终于变成了值得回忆而不是懊悔的东西。如果莱雅莉需要他的生命,他不变的支持,他的拯救,那么,他会做的。
就算这是天意吧,难道这真的是天意。难道真的是上帝——他平静地用手抚摸莱雅莉的头发,心却在因为激动而颤抖——真的是上帝创造了这样的爱,却又要因为他们的相爱而惩罚他们吗?那么为什么还要有爱、有祈祷,为什么会有温暖的庇护,还有无尽的渴望和喜悦?
“如果我们之间只是一种虚妄的、令人遗憾的罪,那么我的良心为什么默不作声呢?”布莱姆一只手掠过她鬈曲的头发,一只手抚摸着自己为了她而跳动的自己的心脏,“难道,良心的沉默,并不足以作为无罪的证明?”
“因果从来也不以良心对错为尺度,我最亲爱的。”她专注地凝望他,“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死在沃伯伊村。可是正因为我没有失去生命,玛丽的母亲才为我丢了自己的性命。我认为,我们能掌控的事情,比我们能预料得还要更少——尽管这无法抵消我们应该担负的义务。”
“我没有使我生活中最黑暗的阴影投到你身上吗。我的生命,我的莱雅莉。”
“我不害怕黑暗,我害怕的是别的东西。”莱雅莉的手抚上布莱姆的胸口,“玛丽的母亲——你能相信,她在与我相见时就预言了我的命运吗?或许,还有她自己的命运。可是她却像对待一个既定的、已发生的事实那样——她宁愿丧命也不愿改变她从星象中读到的东西——哪怕她认为我活该倒霉,不替我抵命呢。直到她去世,她认识我整整有三年了。她有三年去摆脱我、逃走……可是她却屈服于她所知道的命运。”
莱雅莉说到这里便不愿继续说下去了。布莱姆完全明白她害怕的事情。他曾经想过同样的问题,星星真的了解他们的未来吗——起初引起他那番思考的罪魁祸首是赛格,赛格是否因为理解了星象而同情他可怜又无知的朋友呢?可是,不论如何,比起宇宙里的星星,他们都具备无可辩驳的一种优势,他们总想将痛苦的经验转换为幸福——又或者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中立状态,不论星星所编织的网络如何紧随他们之后,限制他们能走的道路,他们总是要以自己的方向去填充那些网格的缝隙。被自己的网格困住的其实是星星自己。它们构成了我们的命运,可是它们没有任何意愿去逃离自己的设计。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直到莱雅莉起身去将医疗箱重新放回放到柜橱上方。
此时特瑞从房间出来。他一下子就看见父亲手上包裹得很严实的绷带,投来担忧与疑问的眼神。布莱姆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自己是在查看屋顶时不小心被锋利的冰凌伤了手。
不过莱雅莉却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向儿子解释,父亲的手是在遛马时被绳子割伤的。在卧室里听见她这话的布莱姆心中一悸。
好在特瑞并没放在心上。他已经完全将前一晚父亲同他说的话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