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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专门的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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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米忒提不理解莱雅莉,从多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理解。第一,她为什么这么恨伊米忒提。第二,她为什么又不够恨伊米忒提。
对于伊米忒提这个位置的魔物来说,万物转瞬即逝,离别是世界的基本要素。当经验在时间轴上被无限拉长时,所有事物的消亡都远远显著于它们实际的存在。寿命不够长但是足够聪明的人一般也清楚这点。
自从十年前布莱姆的出现打乱了切维厄特平原死水一般的沉寂后,伊米忒提就如鬼影般开始纠缠他脑海里那个红发女人。布莱姆随身佩戴锁魔戒,她对他无可奈何,可是根据他的记忆去人界打探一个普通人类的下落并非难事。
他在哪遇见她的?东安格利亚的沃伯伊村。她的下落如何?被他的朋友送去做假冒身份的女仆。她很少给他回信。在他面前,她尖酸、倔强、难以接近。这些在布莱姆坠入湖水的一瞬便被伊米忒提窥视得一干二净。简而言之,诸多迹象表明她不笨,很少被利用、欺骗,经验论者也很难叫她自愿去地过半睡半醒的平凡日子——经验论者是伊米忒提最讨厌的一类人类。
那么,更多的疑问:第三,莱雅莉究竟是不是个聪明人。第四,一个聪明人也有可能同时是一个十足的白痴吗?
她暗中窥探过那个红发妞,自认为对她脑海里的记忆与感情一清二楚。不难想象布莱姆为她愿意奉献沦陷到何种地步:她太可怜、太痛苦了。敏锐的头脑让她从儿童时代所受的压迫中就习得了某种智慧,虽然她从没有机会或决心去实现什么,但她无法被驯服,不会被满嘴仁义道德、天经地义的漂亮话蒙蔽。因此别人误解她、诽谤她、恐惧她。对于她这种人,在这世上是什么都无法得到的。除了极少数人对她的爱。
在第一次潜入卡里家的宅邸并读了莱雅莉的心后,伊米忒提就很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她不喜欢布莱姆,也不喜欢莱雅莉。准确来说,他们和伊米忒提是同一类人,可是却不愿成为伊米忒提的同伴。
布莱姆对伊米忒提的身世推测得不错。在很久以前,切维厄特平原没有伊米忒提,九死湖也没有名字。那是一个终年不涸、明亮如镜的湖泊,除了风吹皱水面时,一切时候它都如铁一般死寂。位于湖底的泉眼日夜喷发着酸性物质,任何接近它的生物都会强酸很快杀死,连微生物也无法在水中延存。直到第一代血族们在这里构建了小型的集落,为了可饮用的水源,他们通过多年的探险与魔法实验,设法用咒文将湖下层的水彻底与湖底隔绝。
随着九死湖不再对生物产生致命毒性,湖水第一次迎来生命的力量,伊米忒提也就随之诞生了。起初,她没有自己的意识,也不知晓自己的存在,只是本能地遵循湖水的职能,忠诚地反映抵达湖面的一切景象。久而久之,她的欲望与五感发展完备,有时她通过模仿临水之人的投影取乐,或是将某个路过湖畔的倒霉鬼拉下水溺死来缓解无聊。不久,湖水的意志又演化出了白零,他是一个比伊米忒提更年轻天真的魔物。
对于那个建立在他们栖息地不远处初成雏形的社会,她和白零从根本上不能认同,甚至对他们感到费解。他们热爱给事物命名,煞有介事地给它们分门别类,并将其称为知识。比如伊米忒提属于不死不定型三阶魔物,白零属于不死不定型二阶魔物。伊米忒提不禁要发笑,他们给的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根本不足以描述她的万分之一。她可不想被一个缺乏想象的僵化定义所框架。
本质上,那些人对于一些最基本的定义都不能达成一致,也不可能基于某个理念形成平等的共同体,即使他们捏造了了新的生物学名词“血族”来做为集体身份认同、并且真实地脱离了人类的生理特征,也不可能行得通。他们的天性之中就延存了祖先的思维局限与自私自利,总是困在自己的幻觉中。问题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觉。
可是伊米忒提·不死不定型三阶魔物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没有名字,就无法被任何人的声音呼唤。伊米忒提讨厌人的语言,或者说她不屑于一切基于感官与人类理解力的模式与认知,可是如果缺乏这些,她的世界又变得空空如也。
再后来,初代血族们自取灭亡于他们的傲慢、局限与残酷。尘埃落定后,切维厄特平原的深处只剩下了伊米忒提和白零。
对于布莱姆的到来,她并不反感。他是一千年间唯一一个再次用人类语言呼唤她名字的人。他为自己的存在辩护,为他们人科生物不完美的生理与心智而辩护。他的辩词简单粗陋、理所当然,是极具代表性的人科生物思维范式:缺憾就代表活着。
伊米忒提也想活着。
于是她选择将自己完美、无限的形态转换为一个无能、丑陋、无聊的躯体,一个和布莱姆以及他的祖先们一样的躯体。作为湖水之灵,她一向认为拥有样貌与形态就会被摄取与定义。不过她想碰碰运气。她想知道布莱姆会怎样去看见她、呼唤她、定义她。
可是布莱姆没有选择她。他选择的,或者说,他想选择的人是莱雅莉,一个有限的、无能的、每秒都正在成为自己的尸体的人类。
伊米忒提如今被囚禁在一具讨厌的愚蠢的□□里,尽管是她主动的实验,可是这次尝试的背后动机一部分出自于布莱姆激发的灵感。她感到自己受骗,因而十分愤怒。
为了报复他,她自愿服务于他的敌人、设法毁掉他的爱人。她知道布莱姆会为此感到痛苦——这和毁掉布莱姆本人没什么两样。
从根本上,她不把莱雅莉当一回事,这不是说她厌恶她,不,甚至她很同情她,但对伊米忒提来说,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受困于折磨与有限寿命的可怜虫罢了。伊米忒提认为,莱雅莉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抹去的存在——即使不去特意消灭她,她那没用的躯体自己用不了多久,也会变得病弱、衰老,然后丧失所有的机能,在泥土里变成虫子的养料,被分解成一堆已经不能再称之为“莱雅莉”的东西。
针对莱雅莉的基本规则很明确,且不容质疑,在她童年时期就通过她父母的死亡向她揭示过了。她的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偶然事件,组成她生命机器运转的物质是自然租赁给她的,只会允许她持有那么一小会的时间。它们到期了就得被收回,然后被用于拼凑”非莱雅莉”的其他东西。这就是“莱雅莉”生命的真谛。
与其说她厌恶莱雅莉,不如说莱雅莉令她感到费解,她的一切思想都无法让伊米忒提认为能够自圆其说。为什么她要为了那个被杀死的棕发绿眼睛的女孩感到悲伤?为什么她要认为自己对那个女孩的后代抱有什么责任和义务一类的东西?她没有那么笨,她和伊米忒提对于世界的基本理解是一致的——作为一个人类,真应该为此嘉奖她——所以她也不应该产生任何的遗憾或者惋惜,这太自相矛盾了。
如果她为那些死去的人哀伤,那她为什么不能更痛恨、更厌恶伊米忒提一点?伊米忒提希望她能干脆一点,给自己下一个更明确的定义和决断,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们人科生物狭隘无耻的善恶尺度中,她伊米忒提究竟处于哪个位置。
她不想终日扮演一个虚无的理念——就是布莱姆再次唤醒了她的愿望——她就是希望搞清楚那一切,所以才选择居住在一具人形躯壳里、和贾思敏签订了使魔契约。
如果受限、残缺、不自由才是经历生命的最基本条件,那么伊米忒提想知道,她能通过这规则获得什么。
伊米忒提讨厌布莱姆,也讨厌莱雅莉。因为他们不告诉她答案,或者说他们自己没有得到答案,却不为此困扰。可是,据伊米忒提所知,不久之前他们还不是这样的。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东西使他们克服了天性之中悲伤与痛苦的观念。这个改变是他们带给彼此的。
因此伊米忒提讨厌他们。他们为什么拒绝帮助她?
“离开吧,伊米忒提。我们的孩子还在家里等待。”莱雅莉说道。最终她也没把伊米忒提揍一顿。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和布莱姆的孩子——尽管她一开始提防着伊米忒提,可显然她意识到这在读心的能力面前是徒劳的。不错,确实如此。伊米忒提当然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们的后代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因为莱雅莉的寿命很快就会终结,所以必须确保她物质的一小部分会在她有生之年转化为一个别的什么存在?
伊米忒提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布莱姆冷漠而仇恨地看了她一眼,警戒着她可能会给自己所爱之人带来的伤害与报复。伊米忒提鄙夷地笑了。他们像是在野外偶遇人类的野兽那样,不能十分理解人类的举动与思想,对峙了一会之后,决定充满戒备地离开此处。布莱姆的鲜血持续地留在他们站立的雪地上。然后他使用了瞬间移动。他们消失在伊米忒提眼前。
道路在雪中显得漆黑。其实本身没有什么严格定义上的黑与白、明与暗,是人眼的生理特性让他们接收物质与光线的折射,并产生名为视觉的光学错觉。这绝对是错误的,不完善的,武断的,荒唐的,愚蠢的。
可是如今伊米忒提也在依赖她的眼睛产生的光学错觉了。她想知道她的眼睛是否产生和他们一致的错觉。她想知道是否还有更多新的、她没有体会过的错觉。
“总有一天,你会死的。”伊米忒提对幻想中的莱雅莉说道。这不是一个愿望,而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很快就会发生的事实。不过这已经无法带给她什么宽慰了。
要上哪里去找他们,伊米忒提一清二楚。他们的院子里过冬的柴火提前被整齐地捆好,按照螺旋的几何秩序堆成小堆。院子里每一季都轮换种植不同的植物,散发着枯草与成熟果实的气味。从前门到庭院的路铺着朴实的石板,每一块都规规整整、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特意处理加工过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整理拿出新的工具,用来应对琐碎的居家麻烦。从石板路走进门的每一个柜橱,器具餐皿都摆放得整齐有序,就连所有茶匙都在专门的抽屉里拥有自己专门所属的一个小格。
这些秩序就是答案了吗?伊米忒提空虚而暴躁地想道。把他妈的茶匙放进该死的专门的小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