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23 ...

  •   “角儿也是个死角儿!”班主一篾片打过去,赵夜白伸手一挡,顿时就在手腕子上留下一道疤痕,到现在也没能消掉。他挨了这一下,面不改色,回头冲班主一笑,挽起谢家声就走,四平八稳,三两丈地硬是走出了龙骧虎步。
      他边走边提着尖锐的嗓子唱:“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谢家声长久没说话,小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但沈绍偏偏听见了风声鹤唳,千军万马,从屋外来,树上来,天边来。忽然就有个小将军背插令旗,手持金剑,百盔白甲,从云端上一路杀将下来,叫得呜吁连天。“今天他到这里来,被我逼着唱了一段老莱子斑衣彩戏,这是我们小时候学的,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小院里,四邻街坊们都来听,没赏钱也没票友追捧,可他还是唱的一板一眼,可惜你没瞧见。”谢家声又浮现出艳羡的神色:“被那么多人看着,护着,捧着,该是多么风光……”
      沈绍突然攥着谢家声的手道:“爷今儿没听见赵夜白唱,不如你来唱一个听听。”
      “这恐怕不成……”谢家声为难道,“我这破锣嗓子,小心吓着别人,也入不了你沈二爷的法耳。”
      沈绍却扭着不放道:“那你就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谢家声迟疑了半晌,滞着双眼道:“只一点……这出戏我一个人可唱不下来。”
      沈绍连忙点头道:“你要唱哪一出?”
      谢家声脸上一红:“囫囵的戏我总共就学过一出坐宫,这杨四郎我还能勉强唱下来,单单少了个铁镜公主……”
      不料沈绍一拍桌子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沈二爷今晚就下海让你见识见识。”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右手按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谢家声张嘴便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公主对天盟誓愿,本宫方肯吐真言。”他睨着眼等沈绍开口。
      只听沈绍捏着喉咙念道:“怎么,说了半天,要咱家起誓呀。”
      “正是!”
      “巧了,我就是不会起誓。”
      “番邦女子连……”谢家声看他端着个女人架势扭扭捏捏,作张作致,绷着一双桃花眼频频暗送秋波,顿时掌不住,指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沈二爷,你这哪里是辽国公主盗令箭,分明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沈绍心服口不服道:“我看你也不像杨四郎探母,倒像是张生夜跳墙。”
      谢家声喘着气儿道:“我看这出戏是唱不成了……”
      “别,千万别!”沈绍按住他道,“你看这法子怎么样,我们都转过脸去,你看不见就不会笑了。”说着就将脊背对着谢家声,接下去道:“哪像你们啊,起誓当白玩,我不会。”
      这样粗声粗气的铁镜公主只怕也是世上难寻,谢家声强忍住笑意,想着有那戏衣百结,猛然一甩袖子道:“也罢,待本宫教导与你。”他和沈绍背对背站起来,还顺手抄起一副碗筷丁丁当当敲起来权当作京胡锣鼓,便听沈绍一段西皮流水唱得竟是字正腔圆。
      “铁镜女跪尘埃祝告上天,尊一声过往神细听咱言,我若对谢家声说了半句虚言……”
      这句擅自改了的唱词听得谢家声猛然一愣,他悄然回头看见沈绍一动不动的背影,近一个月没有修剪的头发软绵绵地垂下来,将他的耳廓都盖住了,只剩下极小的一截耳垂从发丛中有些羞涩地露探出来。谢家声暗笑一声,这位沈二爷打小身体孱弱,老爷子怕养不活,就给他穿了两个耳动,当成个女孩子教养,直到七八岁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裙子。
      那飘在空气里无孔不入的尾音,还在等着他从头再续。谢家声知道有什么正在让他做出抉择,这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挫败,像是将自己的命一股脑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在炉灶间他是当仁不让的帝王,就像是戏台上的赵夜白,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是他的文武百官,左右军士,只要他小指头一动,什么刀山火海,炼狱油锅,都将前仆后继,殒身不恤。和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先祖比起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愧疚或是不满。他那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叔父告诉他,杀人和做饭一样,只要刀还握在手里,他就就是一切的主宰。谢家声握紧了拳头,里面除了一把汗什么也没有。
      沈绍听谢家声久久没有搭腔,又拿着那调调道:“驸马爷,我若对你说了半句虚言……”
      谢家声默然一笑:“怎么样?”
      沈绍猛一拍大腿:“三尺绫自悬梁尸不周全!”
      谢家声端着那不存在的金玉腰带,正色道:“这却还不够!”
      “你改词儿!”沈绍猝不及防,自食恶果。
      谢家声在庭院中踱开方步:“怎么,许你铁镜公主心血来潮,就不许我杨四郎妙手回春?”
      沈绍一时拿他没辙,只好摆摆手道:“好好好,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问一声驸马,怎样才算够?”
      谢家声顿时来了精神,手中的碗筷敲得山响,正是一出西皮摇板:
      “沈二爷细听我表一表家园,
      谢家声世代家住城南边,
      无父又无母只有那一间馄饨店,
      寒冬无重衣囊中没有几个钱,
      三九又三伏将手艺练,
      只为了有朝一日将名显,
      不意遇见你沈二爷贵人颜面。”
      他突然转了西皮快板,行云流水般唱道:
      “我一不要金银堆积如山,
      二不要居广厦不见青天,
      三不要高车马空待门前,
      沈二爷你听分明来近前,只要你呵……”
      他陡然一收,勾得沈绍一脑门子心思都扑了个空,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抖落着嗓子念道:“你就快点儿说罢!”
      谢家声转身过来,双手扶着他坐下唱道:“只要你不似浮云朝夕万变,此一去等闲换却故人面!”
      沈绍听得心花怒放,只见他两个手横在眼前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抓在掌心里,那碗儿筷儿都骨碌碌滚到地上去,他掰开谢家声的手指,与他根根扣在一起,他的手上像是涂了香油,雀儿一样,滑得叫人捉不住。沈绍张口就来了段流水板:
      “听他言喜的我浑身是汗,
      多少辛苦今日才吐真言,
      原来是冥冥中自有神人见,
      教一夜春风好让人月永团圆,
      我这里走向钱再把礼见,
      尊一声谢家声细听咱言,
      皇天下我若有意将你瞒骗,
      就教我手脚断千人打万人嫌!”
      四面突然静了一静,枝头上的积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被月亮照得白晃晃的,远远望去,满天满地都融得跟水一样。有老鸹立在屋檐上,扑棱棱一扇翅膀,羽毛都被雪水打湿了,怎么也飞不起来。
      谢家声叹了口气道:“断手断脚的,还怎么帮我劈柴?”
      沈绍嘻嘻一笑,抓起把斧子就道:“我来劈柴,还请谢老板亲自下厨,为我做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辣馄饨!”

      “万事万物都有那个魂儿,花的魂是蕊,草的魂是露,这馄饨的魂就是辣……”
      “那我的魂儿还在飘着呢,搁你这儿也不知道你要不要。”
      一缕青烟自苍茫夜色中升起,盘绕过千万间小瓦房的屋顶,只有这一间还是暖的。谢家声手掌大勺,凝神静气:“北方雨水稀少,没有好辣椒,丢在锅里就缩成一团,比青椒好不了多少。最好的辣椒在四川,那么多水汽烟拢雾绕地滋润着,捏在手里那辣味就顺着指头渗进来,比最毒的毒还要厉害。”
      “怎么,馄饨也能毒死人?”扑通一声,馄饨下锅,在沸水里翻来滚去。
      “当然能,”谢家声盖上锅盖道,“既然有魂,就有敌友喜恶,相生相克。你将两样各自喜欢着的菜放在一起,自然能做出世间美味,倘若你将两样不共戴天的菜一锅煮了,就会变成穿肠毒药……我叔叔活着的时候常说,这做菜和做人一样,不过是讲究个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千万不能混淆清浊,糊涂行事。”
      沈绍咀嚼了两遍,想起过去总是纵意妄为,争狠斗勇,白白折损了多少精神,一时快活倒是快活了,但那后果却是半点也没有顾及,才落得今日东躲西藏,寄人篱下,顿觉这番话虽然简陋,却是天下至理,当即叹道:“可惜你叔叔去得早了,不然我就关了银行,拜他为师学做馄饨,还是你的师弟呢。”
      “你说的这样轻巧,当我是在开玩笑么?”谢家声将橱里那些坛坛罐罐都取出来,一个一个都在沈绍面前放好了,“白的是盐,亮的是糖,酸的是醋,黑的是酱油,红的是辣椒,青的是小葱,辛的是葱蒜,麻的是胡椒,鲜的是肉桂……这十几种味道混到一起,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你说难不难?”
      沈绍还在回味方才他食即是毒的说辞,他向来只知道那些约定俗成的禁忌谚语,诸如河豚有毒,螃蟹与柿子不能一道吃,最多不过上吐下泻,头晕眼花,断不至于致人死命,不禁好奇问道:“这些美味佳肴真能杀人么?”
      谢家声把大汤勺搁在锅盖上,听里面馄饨煮的咕咚咕咚响。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手底下有没有亡魂,倒是叔叔当年给我讲了个故事。”
      这一句话就将沈绍满腹的馋虫都压下去了,连声追问道:“什么故事?”
      谢家声正色道:“传说雍正年间,我家祖上当刽子手的那支原是四阿哥的门人,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有一天,四阿哥将那位先人叫去,问他有没有不用刀,不用毒,浑身上下留不下一点伤痕的杀人方法。那位先人不敢说没有,只得硬着头皮胡诌,说这世上有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沾唇即化,见血封喉。谁知四阿哥听了大喜过望,让他立刻呈上。这先人推脱说那毒药极难炼制,想办法让四阿哥宽限了几天。”
      “欺君的大罪也是说犯就犯,传了几十辈子的毛病到你这儿还是半点没改。”沈绍听到此处越发好奇道,“要是我,就赶紧收拾东西,远走高飞,让那皇帝一辈子找不着。”
      “沈二爷孑然一身自然无牵无挂,我谢家声虽是小门小户也有十几口人,难道个个都能走脱不成?”谢家声掐着手指数时间,估摸着那馄饨差不多熟了,便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调配作料。“那先人自知难逃一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厨子这一支的当家,也就是我的十二代曾祖,算是安排后事。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位曾祖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竟是胸有成竹,连夜熬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燕窝银耳汤,让他带去给四阿哥。后来,宫里传出消息,雍正老皇上自喝了一碗燕窝汤后,突然一病不起,当天夜里就驾崩了。”
      沈绍愣了半晌,瞪着眼道:“敢情什么反清复明的吕四娘,长生不老的金丸都是瞎说八道,你们竟连皇帝都杀过!戏文里唱雍正改遗诏篡位,如今不明不白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真是报应不爽!”
      谢家声十根手指翻飞如雪,挑拈勾抹,磕点抖折,煞是好看。就像是沈绍见过酒楼里那些弹琵琶的艺人们,真到了化境的,手指头抡在琴弦上就如同刮过了一阵疾风,连个影子都看不清楚。瓷的碗,铁的勺,碰在一起就是叮的一声,竟比上好的琵琶还要好听。他一边说着话,那眼睛却半点不离汤碗,他的手极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颗盐掰成两半也绝不多他那一毫。“我也问过叔叔这里面的蹊跷,叔叔却一直不愿对我说,后来做菜做多了我才明白,这美味佳肴比鹤顶红还要毒上几分。”他将锅盖一揭,面粉的香味扑面而来,那馄饨被煮的晶莹透亮,在锅里翻滚着,那层薄薄的皮一碰就破似的,几乎裹不住里面的鲜肉。
      沈绍一伸筷子就要大饱口福,被谢家声一勺子打开。“哪有这样心急的,连辣椒都还没放下去。”他从最里面的橱柜中取出一个小坛子,换了柄干净的勺子舀出一汤匙红通通的汁水,看着就觉得一股辣气冲进眼眶,呛得人直想流泪。
      “北平辣椒少,别处做川菜都是用的碱面,味道是上去了,但细品却觉得又涩又苦。我这是上好的川东辣椒,水多籽小,搾出来的一滴油就能辣得你沈二爷涕泗横流,哭爹叫娘。”他郑重其事地将辣油倒在碗里,用馄饨汤一漂,只见那油星子一爆,香气儿就像炸弹一样往外喷,沈绍听见自己咕咚吞了口口水。他肚子里似有一把小钢刀,轻轻刮搔着他的胃壁,也不如何重,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地触到那个点上,碰一下就全身哆嗦,话都讲不利索。他按着自己的腹部小声道:“你争点气,别丢了爷的面子……”
      这时谢家声已将一碗馄饨端上来,个个扎得跟菱角似的,泡在辣椒汤里,不过拇指般大小,沈绍吃过多少次谢家声这最拿手的辣馄饨,但每次见到都不忍心下筷子。他侍弄女人那样小心翼翼挑开一个馄饨皮,噗得冒起一股热气,薄雾散去,露出里面嫣红的肉馅。沈绍再也忍不住,像是连骨头都被蒸软了,连忙吃了一个。谁知这馄饨下肚,身上的馋虫们闹腾得更加厉害,上蹿下跳,左突又冲,沈绍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眼前都是花花绿绿的小虫子四下里飞舞。他直觉得感到有什么不对,但馄饨的诱惑一时间压倒了一切,一头扎进碗里去,吃得惊天动地。
      谢家声看他仿佛真变成了一只饕餮,在他身边坐下来擦着手道:“你别当我说笑,世间万毒食为首……你想,这人一生下来就要吃饭,但每吃一顿,就离着那个死字儿更近了,吃得越多,长得越快,死得就越早……雍正爷那件事,前几年我才琢磨清楚了,是曾祖爷爷的手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吃了他的燕窝汤,将今后吃美味佳肴的福分都用光了,没吃饭的福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说来这位皇帝老儿算是被福气淹死的,也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见沈绍埋头很吃,搅得整个碗里西里呼噜,没半点吃相,以为他不相信,又接着道:“叔叔说,死囚临行之前都要吃一顿好的?不光是为他践行,更是在了断他的福分。人活一世,能吃饱饭比天大,饿着肚子什么也干不成,说到底,厨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一行,所有人的嘴巴肚子都要跟着咱们的汤勺转,但厨子也是最卑贱的一行,因为我们都要跟着别人种出来的粮食转,种米的,种菜的,甚至挑潲水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谁也得罪不起。”
      沈绍这时将那馄饨已经连肉带汤都吃完,连碗都舔了个干净,他却还埋在碗里拱动不已,那头发稍儿在衣领上一蹭一蹭,活像一头刺猬。谢家声不禁调笑道:“沈二爷你在做什么,该不会真吃出剧毒来了吧。”
      他突然看沈绍的样子有些不对,提着他的头发就将他从碗里拔出来,顿时吓了一跳,只见沈绍满脸馄饨渣,汤水横流,整张脸上的皮肉都涌向嘴角,带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谢家声觑着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疑心他是发烧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沈绍一巴掌扇开了,那力气大得将谢家声就地打了个磨旋,手上立时青了一块。
      “沈绍,你发什么疯!”
      沈绍觉得自己已经是真的发疯了,那桌子不是桌子,椅子也不是椅子,装馄饨的汤碗空荡荡,黑洞洞,像是一把硬沉沉的手铐,他一抬头,就看见一盏不断摇晃着的黄色灯泡,正不断冒着丝丝热气。
      沈阳的一切在他脑中着了魔一样飞速掠过,没有月光的深夜,他翻过一座不知谁家的院墙,里面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隔着霜雾覆盖的老旧窗户,他趴在那里往里张望。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瘙痒,伸手一摸,那里竟藤蔓一样长出了两只手臂,在模糊的玻璃上,隐约映出鲜红的颜色。
      他明明听见远方传来的枪响,低头一看,枪却正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谢家声看沈绍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轻声说着什么,他靠近了才听清他一直都在念叨一个字:吃吃吃!
      沈绍突然像弹簧一样蹦起来,推开他径直朝灶台冲去,大喝一声就将那口大锅举起来。这锅够二三十人吃得,少说也重五六十斤,沈绍现在提在手里竟如同抓着一只小鸡。谢家声被吓得呆了,只见沈绍嘴里大吼着“吃啊!”,当头就把那一锅馄饨淋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冷却的汤水在他身上激起滚滚白气。
      “沈绍……”谢家声轻轻喊了一声。
      沈绍现在像是清醒了一些,他回过被烫得白亮白亮的脸,对谢家声一笑,忽然手一松,那口大锅铿啷坠地。
      “真好吃……”他眼神一虚就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