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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   谢家声的厨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沈绍惊异,哪怕只是道简简单单的豆腐,也能在他手下变化出百般花样来。沈绍看他从厨里端出一口小锅,里面不知烧着什么东西,老远就闻到一阵阵米饭甜香。谢家声揭开锅盖,只见其中红彤彤血淋淋的一片,沈绍举着筷子踟蹰不已,道:“这是什么东西?”
      “沈二爷怕了?”谢家声率先夹出一块放进嘴里道。
      沈绍不甘落后,他先舀了一勺汤含在舌头底下咂了咂,噫了一声,然后从里面挑了一块牛肉不像牛肉,猪肉不像猪肉的东西,也不怕烫,一口吞了下去,天灵盖上顿时生出一股热气,冲得四肢百骸无一不舒爽。“好!比烈酒还够劲!”
      谢家声看着他笑道:“尝出是什么东西了么?”
      沈绍闭着眼睛想了想,斟字酌句道:“大米、香菇、白菜、鸭血、羊羔肉、辣椒汤,还有……”他脑中一闪,豁然开朗:“红枣!”
      “厉害!”谢家声伸出大拇指道,“沈二爷在我这里才几天,功力又精进了。”
      沈绍假意拱手道:“承让承让,在吃上面,可不敢在谢老板面前班门弄斧。”
      “既然说对了,我还有奖赏。”说着,谢家声从身后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道,“听说你四季离不开新鲜水果,还是美国人厉害,冬天都能种出橘子来,你快尝尝,若是不甜我找他们算帐去。”
      饭后吃几个水果是沈家在沈阳就有的老习惯,东北寒冷的冬天蔬果稀少,沈老爷子就托人从广东,或是美国运过来,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就要五个大洋。这也成为沈家自傲的资本,连大少爷沈昭每次出去都会偷偷拿几个,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抵得上真金白银。
      “你早就知道我要回来?”沈绍的手摩挲着那个橘子粗糙的表皮,转头望见谢家声房门上换了新的春联,我自逍遥四个大字生怕出不了头似的高挂在门梁上,一撇一捺,都恨不得挣破这张纸,将笔锋舞到天上去。
      谢家声道:“你还没拿枕头下面的工钱,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你……”沈绍没料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谢家声的眼皮子下面,不禁嘿嘿笑着挨到谢家声耳朵旁道,“连爷藏钱的地方都知道,该不会偷看过爷洗澡吧?”
      谢家声正襟危坐喝了口汤道:“我的这双眼看过多少栽牛杀鸡,扒光了毛都一样的筋骨皮肉,沈二爷你脱得□□,也不过是两只手两只脚,落在我眼里,再多加几十条血脉肌理,又有什么好看的?”
      沈绍教他说得背上一凉,仿佛真有一把屠刀悬在那里似的,摇头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忒古怪,一说起话来就鬼气森森。”
      这时,深巷里又有鞭炮的声音,捂在雪里,闷闷地炸响。十二点过后,连守夜的人和他们的狗都睡下了,那零零碎碎的鞭炮声竟也显得有些寂寞。沈绍望着外面一爿黑沉沉的瓦片想,这哪里像是过年了。
      谢家声忽然道:“刚才赵夜白来过了。”
      沈绍哼了一声道:“他来做什么!”
      “每年在班子里吃过团圆饭,他都会到我这里来看看……他还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沈绍没好气道:“他是惦记我怎么还没死!下次再来你就告诉他,爷活得好着呢,犯不着他一天到晚瞎操心!”
      谢家声端起碗,又放下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别乱冤枉他。”他顿了顿,又添了句:“他的命不好……”
      沈绍抓了把豆子在嘴里磕得嘎嘣嘎嘣响,含混不清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知道他肚子里几根弯弯肠子……”
      “够了!”谢家声将碗在桌子上一礅,顿时磕出一个缺口来。“他救过我的命!”
      “一条命值几个钱?”沈绍轻轻巧巧将那豆荚吐出来,斜眼觑着谢家声就笑起来,他又想到了钟秀林那条枪杆子,当初沈昭豁出一条命竟换来如今恩将仇报,他现在走投无路未必没有钟秀林从中作梗,煽风点火,“十万,二十万,我将祖上基业全都压上,够不够买我自己的人头?”
      “沈二爷,你看这里。”谢家声突然张开嘴,指着里面的牙齿道,只见嘴角深处,左右两边各有几颗牙齿表面不似其他的齐整,像是被锉刀磨过一样,高低参差,边缘上呈现出锯齿般的纹路,沿着牙龈微微泛黄,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伤痕。
      沈绍记起六年前在沈阳日军监狱里面看见的一个犯人,他满口的牙都被撬棍撬掉了,趴在地上,满嘴是血,连呼吸都带出红沫子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你去看看赵夜白的嘴,他伤得比我还重,只是这几年红了才去医生那里,用白玉镶了几颗假牙。我是厨子,看的是手艺不是牙口,也就懒去了。”
      “什么东西弄的?”沈绍小声道。
      “沙子,小石头,铁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谢家声又喝了口汤,沈绍看着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喉结微微一动,他仿佛听见那些温暖而殷红的汤汁流过他千疮百孔的牙齿,渗进他的牙龈,发出铁水浇铸的兹兹声,然后再咕咚咕咚沉到他的胃里去。
      他掀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拉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道:“你们没事吃那些东西做什么?”
      “饿呀!”谢家声舔了舔嘴唇看着他笑,“你以为人人生下来都跟你沈二爷似的又吃又喝,有穿有住么?有事寻几个黄花闺女,没事还有个长随跟着找乐子,前些日子灾荒年月,总统总理换得比走马灯还快,一会军阀打总统,一会军阀打军阀,地没人耕,田没人种,一年都尝不到油腥,沈二爷,你猜猜我们那会都在吃什么?”
      “豆角,”沈绍一时有些底气不足,一狠心就往那最难以下咽的说,“还是玉米叶?”
      谢家声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指着沈绍道:“北平附近所有的庄稼连根都被啃干净了,到哪里去找什么豆角玉米叶!那个时候有树皮草根都要求神拜佛才能挖到几根,到最后只剩下观音土……沈二爷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么?”
      沈绍摇头,只听谢家声道:“这观音土就是路边泛白的一种粘土,饿极了的时候能拿来充饥,但吃到肚子里就拉不出来,最后只有活活憋死。”
      沈绍当年初到北平城,在城门外看到的那些饿殍,一个个面带菜色,肚子却涨得滚圆,他忽然想起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钻进他肠胃中的小馄饨,还有提在谢家声手中缓缓划过的刀刃,细细的刀锋横在他被撑得凸出来的肚皮上,阵阵寒意让他不寒而栗——原来这撑死竟是饿死的极致!
      “你也吃了观音土?”
      “那我早蹬腿儿去了,”谢家声平静的神情却带出另一段难以言明的复杂意味,撒上了层青灰似的,“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可以帮着干活了,爹娘见养不活,就用一条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扛到人伢子那里去,卖了一袋麸子面,然后再转手把我卖给了戏班子,日子虽困难些,但我命大,竟还是活下来了。”
      “然后你就遇见了赵夜白么?”沈绍望了望谢家声的屋子,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张旧照片,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咧嘴大笑,他们的嘴里都缺了几颗牙齿。
      “赵夜白那个时候八岁,已经学了几个小戏,是班子里面的大师兄,被师傅派来专管我们这些新弟子。”谢家声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像是意犹未尽一样再添了一碗,“但他哪里舍得管我们,没几天就和我们玩到一处去了,爬树掏鸟蛋,往师傅裤头上撒尿,一件一件顽劣事,都是他带着我们做尽了……于是师傅就罚我们。”
      “打板子还是顶水盆?”沈绍也看过赵夜白罚那些犯了错的孩子们,几篾片下去,任他多调皮的立时就服服帖帖,而赵夜白从来也不下重手。沈绍知道,他终是心疼这些孩子的,一个个都像是十几年前的他,他不愿意他们重蹈覆辙,又像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足以傍身。师傅当到这份上,说来与父亲也差不了多少。
      谢家声嘴角一撇,瞅着沈绍就笑了:“你当赵夜白那样的师傅这个世上能有几个?没有铁石心肠鬼魅手段,哪来今天唱红了北平的赵夜白?沈二爷没待过戏班子不知道,最怕人的不是板子,也不是藤条,而是唱戏……绷腰收腹,提臀抬腿,直挺挺一站就是一个下午,那骨头都僵得定了型,一弯腰就能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师傅说,这是梨园老祖宗唐明皇在选徒弟,捏捏这个,按按那个,被他老人家选中的都能成角儿……但我从来都不想成角儿。”
      “成角儿了多风光,”沈绍拐着弯地骂赵夜白道,“吆五喝六,前呼后拥,还有爷这样的冤大头供你驱使,有什么不好!”
      谢家声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楔进他的心眼里去。“我只想回家。”
      沈绍一呆,两只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放好。“我也想要回家……”他说。沈阳的那座热闹的大宅子幽灵一样,在眼前不期而至。他放纵荒唐的少年时光都被关在里面,还有一段一厢情愿,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恋情,都被一把黄铜锁锁住了,透过一扇扇小窗,还能看见其中人影徘徊,不知道是那个上吊死了的丫头,还是他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
      “我一心想着回家,想着若是我总学不好,班主看我不是学戏的材料,兴许就放我回去了,就将每一折都唱得错漏百出,不堪入耳。班主开始还打,谁知我的皮天生比旁人厚几层,到后来几十鞭子下来,就跟搔痒似的。”
      沈绍突然拧了拧他的脸道:“不知道你和我的面皮比起来,哪一个更厚。”
      谢家声噗嗤一笑,在沈绍眼里却带出哭相来。“沈二爷什么都比别人强,面皮当然也不例外。”他笑容陡然一敛,接下去道:“但这下子我才知道,原来梨园行中最厉害的东西叫做鹊踏枝。”
      “鹊踏枝?这名儿倒挺美。”
      “一把铁砂,加一把碎石馄在塞进嘴里嚼,那声音吱吱咯咯,就像是喜鹊叫,才得了这个名儿,师傅说不把这一嘴的东西都嚼成粉就不许停。”
      他的嘴一开一合,向沈绍说起那些许久以前的事,恍然如昨。沈绍领教过他一口铁齿铜牙,如今却只看见那几颗残缺不全的牙齿,还残留着赤红的汤汁,就像是当年来不及残干净的血迹,溢出男孩薄薄的嘴唇,顺着他小小的下颚落在化开的雪地上。
      沈绍摇着头道:“我想想都觉得疼。”
      谢家声摸着膝头想了想道:“我倒是想不起有多疼了,只记得一嘴的血,把嗓子眼都堵住了,差点捂死我……我躺在泥地里就想,这下怕是回不了家了。”
      那就可惜了这一双手。沈绍想得出神,没注意被瓜子里的小石头咯了牙,顿时痛得龇牙咧嘴,他一低头,竟看见桌子下面的黑土中,爬山虎一样,长出一张孩子的脸,他睡在那里,这么小,这么小,小得马上就要缩成一个胚胎的模样,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他的面孔覆得严严实实。那孩子陡然一睁眼,框子里没有瞳仁,却刻着个吃字。
      吃泥巴,吃石头,吃铁砂,吃馄饨……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老祖宗胆气大,狮熊虎豹,茹毛饮血,一个个生得身高马大,一根汗毛把下来都能压死人。后来的人力气小了,最多只能吃人,潘巧云美人儿的那副心肝,不知尝在嘴里味道是不是要比那些驴肝猪肚好吃些。到现在越吃越精,胆子也越吃越小,连吃人的那股子狠劲都没有了,不但自己不敢,只得逼着别人嚼沙吞铁。沈绍疑心自己眼花了,再看时那孩子的脸已变成一只饕餮的形状,追根究底,还是个吃货。
      那个时候的谢家声正横在地上,突然看见四面同他一样细瘦的脚腕一阵纷乱,让出一条过道,有只脚大步跨进来,灰布鞋上露出一个青白的大脚趾,这时,那大脚趾狡黠地动了动,他听见赵夜白嬉皮笑脸对师傅道:“您平日教我唱戏最要紧的就是舌软牙狠,小爷我今儿就让师傅你开开眼,见识下什么叫做切金断玉的好牙口!”说着他抓起一把铁砂往嘴里一扔,上下牙关一扣,嚼得嘎嘣脆响,院子里顿时有血腥气弥漫,但赵夜白的嘴里却分血丝也不见,半晌,他将那铁砂都嚼成粉了,呸的一口吐了满地。他一把拽起谢家声道:“瞧见没,这才叫功夫,你还差着好几座山呢!”
      谢家声忘了疼痛,仰着头看赵夜白意气风发的脸,正在不顾师傅铁青的面色大言不惭,夸夸其谈:“总有一天,我也成角儿!北平的角儿还不够,我要让东北的枪杆子,上海的钱袋子,还有外国的老毛子都争着抢着来看小爷唱戏!一个个都听得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使劲一个喷嚏打出去,谢家声忽然就看见两股鲜血泉水一样从他的鼻孔里涌出来。
      “师兄!”
      赵夜白摸了摸鼻子,正凑在眼前看,那血就从他的七窍里汩汩流出,像是一条条缓缓的小溪。赵夜白却还在笑:“你们看,这才叫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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