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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   谢家声怔怔敲了他半晌,眼神随着那烛火摇摇晃晃,暗了又亮。他在原地站了一阵,听见外面的北风吹得呼呼响,折腾了一个晚上,天就要亮了。他刚要喊跑堂的预备开店,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人人都回家了,哪有心思再来吃他的馄饨。
      这是一九三七的大年初一。
      他走到沈绍身边蹲下,用指甲掐着男人的人中,被热蒸汽包裹着的脸显出异乎寻常的鲜活颜色。许久,沈绍才幽幽醒转过来,撑开一双混瞀的眸子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家声摸着他的头发道:“沈绍,我问你一件事儿,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绝不能撒谎。”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那混劲到如今还没下去。
      谢家声顿了顿道:“你是不是在抽大烟?”
      沈绍眼珠一缩,摇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真的没有?”
      沈绍再点头。
      “好,我相信你啦。”谢家声拍拍他的脸,笑道,“你是昨晚在门外冻了半天,受了风寒,睡一觉就好,我现在出去给你抓点儿药。”他将沈绍死沉死沉的身子搬到里屋的床榻上,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睡梦中沈绍也不老实,也或许是那床被子太窄,他一翻身,手脚就都露在外面。谢家声又从柜子里拿了床毛毯搭在他身上,轻声道:“你好好睡,我待会就回来。”
      沈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余光中觑见他的背影,在洒下一地的天光里,渐渐远去,像是再也不回来似的。
      谢家声返去厨房,将每份调料都仔细尝了一尝,边尝边摇头,最后目光落到那个装着辣椒的赭色小瓶上,他活像是见了鬼似的,用筷子尖蘸着试了一点,突然那手一抖,几乎扶不住桌子,他缓缓坐下来,盯着那小瓶看了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还真是吃出剧毒来了……”谢家声咬了咬牙,将那小瓶揣到怀里,噗得一口吹灭了蜡烛,起身出门。

      大年初一,赵夜白没有戏场,他难得地比平日晚起了一个小时,一年中只有这么一次。他本让人九点钟再来叫他,但到八点就一点睡意也无,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像是有什么事儿拖着他,拽着他,不让他入睡。
      他索性起身,从衣箱里拣出两件过年穿的衣服,一件是灰色的暗花缎子长袍,还有一件是落叶黄的棉衣,中间被丝线狠狠掐过了,一点也不显得臃肿。绸缎庄掌柜是他的戏迷,做这两样好东西竟没有收他一个大洋。
      赵夜白对着镜子好好穿戴起来,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光鲜。他今年才二十岁,这么大把大把的青春都是他的,那样数不清的喝彩与掌声也都是他的,只要他还是赵夜白,往戏台上这样一站,就是尽头,就是极处,就是炉火纯青。
      他看着自己的脸,知道这张嘴天生就是用来唱戏的,他一辈子就痴在戏里面了。五年前出道的时候,师傅就提着他的衣领说,好好唱,只要想着谁都比不过你,你是梨园皇帝,有朝一日,你就真的变成皇帝了。
      赵夜白瞧镜子里的那有些发白的脸,倒真有几分高处不胜寒,称孤道寡的意思,不禁又怔怔出起神来。这时,忽然听见后面有人拍手笑道:“好好好,好一个绝代名伶!”
      镜子中顿时映出那半爿门边露出一抹细白的衣角,垂着的手指新月一样。赵夜白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来,孩子们都还没起床呢。”
      谢家声倚着门框,一张脸就贴在那深红的木头上,两个眼睛从下往上这么一转,顿时带出些旁人没有的味道来。“我是来找你的,干那群小娃儿什么事?”
      赵夜白觉出些不对,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今天是出门捡到了金元宝,还是天上掉下来袁大头,这样和往日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谢家声走进来,随便挑了根椅子坐下。他看看四周,啧啧叹道:“你现在好歹也是北平的天字独一份,还住在这么破破烂烂的地方,不嫌太掉价了么?”
      “我倒是想,但瑞鸿祥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人,说搬就搬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赵夜白张罗着给谢家声倒茶,揭开那大青瓷碗才发现都是昨晚上泡的残茶,早就喝不得了。“你等着,我给你重新沏一壶去。”
      “我还不渴,”谢家声接着他的话茬子就道,“凭你赵老板如今的本事,多坐几个部长经理的膝头,这房子不就来了么?”
      赵夜白捧着茶壶猛然站住了,头也不回道:“我看你今天不是得了彩头,是一大早出门踩着狗屎,到我这里来寻草纸了。”
      “你这话可说差了,赵老板,”谢家声一撩长袍下摆,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上面,一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瓶道,“我今儿确是得了个彩头,不信你看!”
      赵夜白也拖了根条凳过来同他面对面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多年功夫练得他站如松,坐如钟,腰挺背直,像是一杆折不断的枪。“这是什么?”
      “赵老板不认识?”
      赵夜白冷笑道:“谢家声,你跟我多少年的交情,要说什么只管直说,别藏着掖着,阴阳怪气,浪费了我嚼石吞沙练就的这副好牙口。”
      “好,我正等着赵老板这句话!”谢家声将那小瓶在桌子上一墩,却撇开了话锋,说起另一件事,“听闻你和沈绍沈二爷前一段日子形影不离,同出同入?”
      “何必听闻,矫情。”赵夜白脸色也不变,一口应承下来,“你不是也亲眼看见了,我便是被他圈在手里面的蚂蚱,挣手扑腿,就是跳不出去。”他说话仍是那样慢,那样重,这间屋子里还放着当日被沈绍撕破了的戏装,还有他强要他唱定军山时给他敷的朱,涂的粉,连同那支在他面上描眉勾眼的笔,都被他他统统从状台上撤了下去,但却没有丢掉。那天的赵夜白将这些东西都收好了,锁在箱子底,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也懒得再去想。
      谢家声忽然有些气馁,他原本是兴冲冲来兴师问罪的……
      他明明知道有人更加罪大恶极。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这一刻,他几乎要捂着脸逃离,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
      赵夜白是他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朋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另一个人也是!
      “他是有错……”谢家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起点眼,赵夜白那冷冷清清的眉梢就在他眼角打转,那大青花的茶壶还攥在他手里,斑驳的釉彩就像是从他手心里长出来的,枝枝丫丫都舍不得修剪,任他近乎疯狂地蔓延成这个模样。“可他没杀人,没放火,错不至死……”
      赵夜白看谢家声披了一肩的细雪,落在他围巾的缝隙里,化成亮晶晶的一滩滩清水,他仿佛也听见了外面雪下在石头地面上的沙沙声,像是班子里的那些孩子们,正挤在窗口往这里面看,还在窃窃私语。赵夜白的背挺得更直了,若是没别人的看重,自个儿更要看重自个儿,喝彩是票友的,掌声是座儿的,只有这个真真实实,用骨堆,用肉砌的赵夜白是他自己的,管他有泼天的富贵权势也抢不走。他的目光变成两只手,将谢家声身上的雪都拂去了——他想要的并不只有这个光秃秃的自个儿。
      “我一没有楚霸王的剑,也不会使赵子龙的枪,沈二爷身强力壮,我一介小小戏子,怎么杀得了他?”
      谢家声忽然就不认识他了,他明明披着赵夜白的那张皮,当中的魂儿却早已不知道被哪个妖精偷换了,原来这么十几年来,他都认错了人,报错了恩,付错了情。“但你有一把钝刀……一天天下来,将人都零割干净,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赵夜白展开拳头看自己的手,十个指甲又薄又利,自粉红的肉芽边上狠剌剌刺出去一弯白刃,倒真有几分像刀。“若我真有刀,第一个就杀我自己,你信不信?”他瞅着谢家声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玻璃小瓶子,外面玲珑可爱,里边装的东西却最是丑怪不堪,他于是指着那瓶子道,“但戏班子的刀都是假的,看着锋锐难当,实则一个小指头就能弄折了……我只有这些大烟膏子。买给我的人说,这都是上好的印度货,吃不了几次就上瘾。提了多少次才炼出这样一点,直花了我五十个大洋……我看着那真金白银送出去,手都在抖,但只要想到只有第一流的东西才配的上沈二爷的身份,就又觉得值当了。”
      谢家声知道他是陪着沈绍第一次来饕餮居的时候,寻着外出看望街坊们的由头,将大烟膏子磨成的粉末倒进了他的辣椒油里。赵夜白无疑是最聪明的杀手,沈绍的频繁造访,三番两次再也舍不下的辣馄饨,都像他的掌纹一样,被他计算在内,还有他谢家声毫无条件的信任——这些调料放置的地方是不传之秘,连店里的伙计都不知道,尽数被他一股脑揉进那一锅锅香喷喷的馄饨里,撒上了鸦片膏。但赵夜白也是最愚蠢的杀手,一旦事情败露,谢家声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猜到,他就是唯一的凶手。
      “他是真的要死了。”谢家声道。
      赵夜白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你要去叫警察么?我保证不跑。”他打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细长的针管道:“他现在中的鸦片瘾已经深了,吸几口大烟恐怕压不住兴头,我这里有支美国产的吗啡,劲道比鸦片大得多,你带给沈二爷,算是我报答他这么多日子的栽培……”
      谢家声坐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赵夜白就看着他们这十几年的情分在他的沉默中一点一滴的流逝。“你救过我的命。”谢家声道。
      “不敢!”赵夜白双手一拱 ,“只是举手之劳。”

      这是他们两个都知道的,再待在戏班里,谢家声即使不死,也得发疯。
      那天赵夜白特意在吃晚饭的时候多吃了一碗,躺在床上假寐到午夜,他猛一睁眼,推醒了身边的谢家声,对他耳语:“你快跑吧!”
      谢家声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唰啦坐起来:“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赵夜白掀起被子将他盖在里面,顶在他耳朵道,“我说你快跑!再不在这狗屁戏班里面受罪了!”
      “我们一起走!”六岁的谢家声手还太小,连赵夜白的胳膊都抓不紧。
      “傻子,我能去哪儿?”赵夜白轻手轻脚将衣服套在谢家声身上,嫌他的棉袄太薄,还将自己的那件旧棉衣给了他,看谢家声的眼睛一直往他床铺上打转,忙俯身掩住了道,“新的我还要留着过年穿呢!你家里有人,爹娘都还在,我家里人都已经死绝了,连爹妈叫啥都不知道,在戏班子里能混口饭吃,没准儿还能成个角儿,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出去就是自己找死了!”他左手提起鞋子,右手拖着谢家声溜到门口,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赵夜白借着那雪地上的一丝丝亮堂,指给谢家声道:“你翻过这座墙,千万别走大路,小爷我都看好了,其他胡同都是死的,只有左边第三个胡同能通到外面,你只要往里面一钻,他们就算有狗鼻子也找不到你!”他给谢家声把鞋穿上,蹑着手脚打开门,只听吱嘎一声,后面突然有人见到鬼似的喊了一句“有人跑啦!”
      赵夜白一拍谢家声的后脑勺,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跑!”说着拖起谢家声就是一阵狂奔,惊得松树上的积雪噼里啪啦往下掉。隔壁师傅的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紧着油灯一亮,一个人影打在窗户上,院子里也跟着闹腾起来,乱得像是没头苍蝇,到处乱串。
      师傅咳嗽一声,气沉丹田道:“慌什么,还不把门堵住!”只这一句就将全场都镇下来了,赵夜白边跑边还在想,果然是梨园前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说得神完气足,早晚有一天,他也要有这份功力。
      四面的门都被弟子们封上了,赵夜白拉着谢家声原地一转:“这边走!”
      八岁的赵夜白,此时还不是赵夜白,也不知道他日后能唱红整个北平城。只见那天上雪下得正紧,正巧演一出夜奔。他听见后面杂乱的脚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抟把着,轻的重的,高的低的,竟渐渐捏合成一场韵味铿锵的鼓点,黑夜中看不见的呐喊如同满堂满座的喝彩,就等着他粉墨登场。赵夜白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立时化成汩汩雪水浸到他的脖子里。仿佛那些人都不是来追他的,而是来听他唱戏,唱夜奔。
      但他现在不能唱!
      赵夜白咬紧了牙,和谢家声一起在没过了脚踝的雪地上奔逃。
      前面就是围墙,两人高,一尺厚,青砖砌成。传言这里是前清一个大官的宅子,后来坏了事才败落下来,因为嫌不吉利一直都没人肯住,只有这样的戏班子百无禁忌。
      赵夜白想也不想,蹲下来就道:“来,踩着我的肩上去!”
      谢家声拖着快要哭出来的腔调,撕扯他的袖子:“我们……一起走吧!”
      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上源源不绝地掉下来,挨了多少棍子也不觉得怎样的身子板忽然像是被砸疼了一般缩成一团,赵夜白看谢家声两爿黑漆漆的睫毛颤啊颤,从被雪糊得平平展展的脸蛋上刺出来,像蝴蝶的须子。
      笑话,冬天哪里来的蝴蝶。
      “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赵夜白听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赶忙抹开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举到肩头。谢家声两个腿紧紧夹着他的脖子,他有些费力的转动着颈项,一双眼使劲望向上面,将目光搭成一把梯子,直勾到墙头。
      “快!爬上去!”赵夜白在他的腿上掐了一把。
      “我想尿尿……”谢家声一双小腿哆哆嗦嗦,站不起来。
      “出去,出去再尿……”赵夜白小心哄着。他伸手扶着谢家声的腋下,还不够那样大的手掌箍着他的两排肋骨,谢家声颤颤巍巍直起双腿,两手抓着墙角上凸出来的砖石,最后回头望了望他的师兄,只看得见白晃晃的大地上,他顶心的那一撮黑发像一座孤岛。
      “你真的不走?”
      “哪有这么啰啰嗦嗦的!”赵夜白抹了把眼睛,仰起头呵呵笑道,“你就等着看小爷我成角儿吧!”
      谢家声刚翻过墙就咕咚摔在地上,有一层厚厚的雪垫着,也不觉得如何痛楚,他爬起来往前面跑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墙根叫道:“师兄!师兄!”
      “还不走!等着被人抓么!”里面赵夜白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我枕头下面还藏着几个钱,你拿去买东西吃吧!”
      “算你小子还有良心,算是我借你的,小爷以后当了角儿,赚了钱就还你!”
      谢家声跑出老远,突然听见院子里赵夜白的声音像是海浪里冲天而起的一只信天翁,刺透密密匝匝的松叶,连漫天的雪都在那一刻停了一停。
      “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
      他终于可以唱戏了!

      谢家声想起当年那个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最爱叉着手站在院子里,是时不时来一段荒腔走板的戏码,将正在午睡的师傅吵醒了,抄起根棍子就撵得他满院子跑。但是当谢家声几年后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再也不说小爷了,只说在下。
      在下,赵夜白。抑扬顿挫,韵味悠长。
      “你是还惦记着那十几个钱,找我讨还来了么?”
      “你被师傅抓到以后……他打你了么。”
      “现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谢家声叹了口气:“以前我问过,你总不肯告诉我。”
      “我是怕你吓得又要尿裤子。”赵夜白将头搁在椅子的靠背上,他的喉结很小,枣核一样,结在喉咙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仿佛也带上了特别的韵律。
      谢家声知道无论是赵夜白,还是赵夜白,都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皮肤白净,面容清秀,按说这样的戏子该当去唱旦角的,不知会迷倒多少痴男怨女。男人看扮女人,女人看男人扮,两边都能落上好。但他偏偏不愿意——是他自个儿不愿意。
      他不但要唱生角,还要专唱老生,一把口髯将那张白光光,清落落的脸遮去一半,只剩下一抹平整的额头上,硬生生被勾得竖起来的两道细眉。赵夜白的好看只绽放在戏台上,离了那些喧腾的鼓板,他身影就显得有些冷清寂寞了,在他从台上下来的那一刻,魂魄都像是睡着了似的,等着下一轮登场的时候再将他唤醒。
      “我是个戏痴子,”赵夜白对自己下了个断语,谢家声听来竟是公允得很,“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但不痴到这个地步,就成不了角儿。我不招谁,也不惹谁,可偏有不长眼的人来招惹我,我……我也没有法子……没有!”他看谢家声寂寂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忽然一花,仿佛还是那年踩在他肩上的小孩子一样,浑身没半点重量,眼看就要随着那雪花一同化去了,终于狠下一条心,决意挑破那一层窗户纸,道:“师弟,你还记得苏千袖么?”
      每当他叫师弟的时候,谢家声都会拿他没辙。他勉强一笑:“自然记得,当年顶红的角儿,那一出牡丹亭唱的,真能让人堕泪,听说有户大家的小姐听了他的戏回来,竟茶饭不思,抑郁而亡。”
      赵夜白脸上的表情也活泛了些,道:“师傅曾说,这苏千袖天赋极好,是百年才出得了一个的奇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梨园之王……但这样唐明皇转世一般的人物,却毁在了那沈二爷手里。”他往前一勾身,正对着谢家声的鼻尖,盯着上面渗出的几颗薄汗。“我去八大胡同里的三等堂子找过他……那还是唱着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苏千袖么?”
      “他还能唱么?”
      “能,当然能……多少人就是冲着他的嗓子去的,他很红。”赵夜白像是还没从那条沉闷漫长的胡同里走出来,两边高墙红灯轻摇,传来声声调笑,一步一脚泥淖,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但他现在只能唱我妹妹我将哥哥你好有一比……他勾着脸,又浓又艳,两腮桃红,翘起三根手指头,边唱边飞着眼,就这样,这样……我可学不来。我问他,还能唱一折游园么?他支起眼睛看着我问,什么是游园?”
      苏千袖还没有游园,却先惊了赵夜白的梦。他仓皇逃离那座铺满了胭脂香粉,飘着酒意笙歌的活坟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落得跟他一个下场,我不要!”赵夜白才做了一场噩梦似的喘着气,低低道:“但是,连苏千袖那么聪明的人都斗不过他,我比他不知笨多少,我的的戏都是苦功夫,一天一天磨出来的,怎禁得住他沈二爷一朝相杀!”
      “你问我那晚是不是又被师傅打了板子,我现在倒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他自己没碰我一根手指头……”他见谢家声松了口气,心头一凉,禁不住冷笑道,“千年梨园,面儿上光鲜,私底下阴损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不打不骂照样能折腾人去半条命。”
      赵夜白想起师傅拉着众位师弟,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圈,插翅难飞。他直挺挺站在中心,做得个大义凛然林冲样,果然是宁死不屈,响当当硬邦邦的好汉子一条!师傅拈着两根山羊胡子觑着他就笑了,赞一声:“好儿郎该当如此,你若能熬过今天,就是苍天保佑,你定能成一等一的红角儿!若熬不过……乱葬岗外一掊土,我们师徒一场,我亲自发送你出去!”他眼神骤然一厉,两点寒星似的,招呼班子里的其他孩子们:“来人,把他给我扒光喽!”
      “慢着!”赵夜白张口一喝,精神抖擞,字正腔圆,虽被这北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但喉咙里带出肺腑中的那点精气神儿,却是豪气干云。他蓦地一抖衣襟:“不劳诸位师弟们动手,我自己来!”他抓着襟口两边一分,扣子崩裂,噼噼啪啪落过一阵急雨。赵夜白将外面的棉衣往地上一扔,通身被冷风一激,脸上顿时泛起两沱潮红,他环顾四周,见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们都被这阵势吓到,竟没有一个人出声,底气更足。未来天下第一生的破棉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布衫,他两只手搭在那一个个盘扣上,慢条斯理地解起来,边解边昂着头道:“你们别看小爷浑身没个四两肉,三九天的永定河小爷敢横渡,你们敢么!”他挣开半幅衣衫,露出冻得青白的肩膀胳膊,啪啪拍着瘦楞楞的胸膛,一拍一个红掌印,“就这点儿冷,呸!小爷还真不放在眼里!”说罢,他赤裸着上身,立得像一杆红缨枪,寒冷的北风打在他的胸腹间,腾起阵阵白霜。
      师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杆,挑着烟嘴冲他下半身一指:“等等,还有裤子呢……”
      赵夜白夹紧了两腿叫起苦来:“师傅,您看……这么多人……”
      老头子扯开狐狸一样的眼睛笑了:“你小爷的东西是不是小得紧,才怕给别人看哪?”
      “谁说的!”赵夜白说着将裤带一扯,那条薄兮兮的单裤应声而落,他大摇大摆地从裤管里跨出来,挺着腰道:“看看,都睁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爷的家伙比你们哪个的小!”他专门绕到老头子面前,一只手撩起裆下的那个软绵绵的家伙事儿杵在他面前道:“老不死的,你的那个……怕是只有蚕茧一样大吧!”他哈哈大笑着,孩子们也偷偷跟着他笑。传说这师傅是个天阉,一辈子娶不了老婆才改行唱的戏。赵夜白曾偷看过他洗澡,只见他胯间黑黢黢缩起来的一溜,比指头还小,比筷子还细,插进肚脐眼儿都嫌太宽敞了,任哪个女人也受不了。
      老头子被戳到了痛处,脸上神色却没有大变,还是那样一副半截入土的模样,只见他手腕一招,身后几个十五六岁的大徒弟一拥而上,旱地拔葱一样将赵夜白抬起来,往旁边一个掘好的冰窝子里一墩。“哎哟轻点,你们将小爷的蛋都要抖掉了!”赵夜白扯着嗓子哇哇乱叫,他早就瞄到这个刚挖出来的坑,以为是师傅下了狠心,真要把自个儿给活埋了,心想横竖是个死,不如临死之前骂个痛快,索性将平生所见所闻的粗口浪话都像那老头子脸上泼过去。这老头在梨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早已浸淫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翘着山羊一样的下巴,冲赵夜白扬了扬道:“我是看你小兔崽子是个可造就的,才好心跟你赌这一局,要是旁人犯了这样大的规矩,我就早叫人打得臭死喂狗了。”他绷起脚尖往赵夜白身上铲了一脚背的雪,转身离去,走出老远还听见他教训弟子们:“你们都给我记好了,想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看——你们就是一条狗,穿上戏装,站在台上才勉强算是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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