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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太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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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谢家自被削爵后,头一回登上宫门。谢玉玑坐在马车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只听外头谢夫人掀开帘子再三嘱咐,元嬷嬷却对她含笑点头,两位姐妹则叨叨着先去今日做宴的地儿等她。
谢玉玑努力松口气,扯着面皮微笑道:“你们先去吧,我午后就到。”为着她生母曾服侍过太后,今日她受封后还要去向太后谢恩的。这使她心中时刻绷紧着。
马车轱辘辘走将起来。正当跑出一小段路时,突然又听见后头是她爹谢老爷的声音大喊道:“闺女啊,你出息了!”
谢玉玑忙掀了帘子去看,只见她这个数月来都下不了病榻的爹,此时正由人搀着出了府门,远望着她老泪纵横。谢玉玑不能不原谅了他之前的荒唐行径。
她闭目端坐着,努力回想着谢夫人和元嬷嬷交待过的每一句话。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外头前来引路的太监们扶她下车。只见这里该是一道宫墙下侧门,朱漆双扇,上覆黑瓦,匾嵌金字,上书“春泰”二字。
这时那四位引路太监退去,换上来一拨宫娥引她踏进春泰门。还未来得及看清门内景致,便又被扶上一辆马车。这车子因是专走在宫道上的,木轮转起来更是轻稳无声。谢玉玑只觉手心开始发汗。再过约莫两刻钟,车子停下,有宫女请她下车。
谢玉玑心里砰砰直跳,下得车来也不敢多言。倒是那宫女柔声笑道:“这里便是清淑殿了,谢姑娘请。”
谢玉玑不由抬眸一瞥,只见今日天云极蓝极白,底下映衬着这清淑殿金砖红瓦,好不畅快。殿前一座刻印菊花石纹的墀阶,她由宫女搀着,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殿内极尽奢华,焚起高香,早已有女官在此等候。谢玉玑由着她们指引,跪下、行礼、授诰。仪式繁琐而隆重,等最后她将金册捧在手中,衣裳内已是细汗岑岑。直到女官命人将她扶起,和蔼告知可以去更衣歇息了,她才长出一口大气,意识到自己已确确实实是位诰命夫人了。
像她这般年轻且未出嫁便封诰的,照元嬷嬷的说法,便是大梁开朝以来第一人。先头未受封时,只觉惊奇与疑惑;而今真的捧了册宝在手,谢玉玑竟觉恍如新生般,她的身份确是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有昭贵妃做谢家靠山,如今,便是她了。元嬷嬷这些日子的严厉教导,时时回想在她耳边,教她不能再向从前般随心恣意,而是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谢玉玑抬眼遥望,却见眼前宫城层层叠叠,甬道又深又长,像是永远也望不到头般。她似乎也看见昭贵妃立在甬道尽头,向她说道:“你已在城内。”
谢玉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为她提着琉璃灯、熏香球引路的宫女瞧她神色微变,以为是累着了,便道:“夫人请这边走,可以在侧殿略憩片刻,随后,您还要去拜谢太后娘娘呢。”
谢玉玑收回神思,点头道:“走罢。”
她在偏殿卸下了沉重凤冠与礼衣,换上另一顶轻巧些的凤冠,与一身朱紫色掐银线吉祥团纹锦衣,前往太后所居寿安殿拜谢。这回便不能乘车马去了,为表敬意,只能步行前往。
此时日头已近头顶。六月初的天儿还是有些闷热的,纵有微风拂面而过,但这风沾惹了宫墙内的气息,也变得沉闷起来,一点也不怡人。谢玉玑暗自想道,真不知道昭贵妃是如何在这种气息中熬煎过来的。倘若是她,只怕得把宫墙凿个洞逃出去。
不过,宫内景致确是不错,连一草一木也比外头的华贵些。四处所见,皆是楼台玉宇,琼池绿柳,比之当日在贤王府所见,又奢靡十分。迎面行礼的宫娥们个个儿仙姿玉色,彩衣飘飘,谢玉玑想她若是个男子,只怕真想赖在这里不走了。
太后所居的寿安殿,是处在宫城西北角,远远望去便是巍峨一片,走进宫门前二里地时,便不再有那些艳彩盎然的花草亭池,而只见松柏仙鹤相映成趣。谢玉玑赶快低下头去不再赏看,这时已从门内出来一位年老的嬷嬷迎她道:
“谢夫人请。”
老嬷嬷声音威严,比之元嬷嬷更有气势。谢玉玑只觉自己在她跟前,硬是生生矮了一头似的。及至进了宫门绕过影壁,先是叫她立在院中等候片刻。须臾,只听上头门口小太监拍掌道:“传——!”
谢玉玑忙垂首觑步,进入殿内,一眼只见那乌色石砖地面上,镶画着极繁复吉祥如意纹,一圈一圈儿漾开在地上,好似一个又一个逃不出的圈套。她头眼一晕,早有宫娥拿了个大红毡跪垫给她。
谢玉玑不能多想,深深跪了下去,口中道:“臣女谢玉玑,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却无人应承。连周遭的宫娥嬷嬷们,也未出一声。
谢玉玑只觉纳闷,但不敢多言,只得保持这个叩拜的姿势跪着,却一直无人应承。她头上虽换了顶轻便些的凤冠,但上头仍是匝满了珠翠金钿,怎会不沉?很快便将她压得脖颈发酸,腰背几乎吃力不起,便只能咬牙撑着,却一丝也不敢动。
殿内仍然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静静看她跪着。殿内所焚玉檀香的味道缭绕而香沉,她有些缓不过气来了。可是想到那时元嬷嬷足叫她与姐妹们跪了两个时辰,她觉得此时也还能撑得下去。
谢玉玑心中默念道:“谢谢元嬷嬷。”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那玉檀香味道几近散去,终于她听见那老嬷嬷的一声“恭迎太后”,随即一阵轻响,似是有人穿过殿上那扇白石玉屏风而来,在主座上坐下,随即蔼然开口道:“跪得久了,快起来罢。”
谢玉玑心中大惊,这个太后娘娘,竟是白叫她在大殿上跪了这么久,才姗姗现身!这算怎么说呢?然而面上不能不恭,她吃力将腰背撑起,再次叩谢道:“谢太后。臣女谢玉玑,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祥康安泰,永年万福。”
太后点头道:“丰容,去将她扶起来,叫哀家好好看看。”
她身边的老嬷嬷答声“是”,随即下来将谢玉玑慢慢扶起头来,却仍叫她跪着。谢玉玑不敢抬眼,只得眼皮向下,由着太后打量。
太后将她细细看了一番,从面皮儿看到身板儿,再看到她那因为紧张微捏着裙裳的双手,以及虽然微垂却略带倔强的眼睛,微微笑道:“丰容,你瞧她,是不是与当初若瑾一个模样?”
谢玉玑心中轰然,几乎要气息不稳,抬眸去追问,却生生硬忍住了。“若瑾”,正是她生母闺名。
人人都说她生母曾在太后服侍得宠,出宫后能嫁与谢侯也是太后恩赐,却只有她知道,母亲压箱底的那些旧物里,深藏着她出宫前便在老家置办好的房屋地契。她的生母,或许从来都不愿留在谢家。可谢侯与谢夫人,却也从来都对她的母亲讳莫如深。
这么多年了,谢府中竟无一人知道她生母的确切来头。可今日,这个似乎已被人遗忘的名字,却从太后口中说起。谢玉玑想,她若是能主动开口去问,她定要问个底朝天。
可惜,她不能,而只能听见丰容嬷嬷答说道:“确实像,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后含笑道:“脸皮儿像,气韵也像,只是不知——是否行事也会像她母亲那般荒唐呢?”
丰容嬷嬷道:“太后,这孩子自小便没见过她生母,是寄养在谢夫人手里养大的。谢夫人乃皇后母家出身,她高官嫡女是何等气度,连太后您见了也夸不绝口。别说是若瑾的姑娘,就是从民间寻个平常人家的姑娘来,在她手里也能调.教成一等贵女,太后真是多虑了。”
主仆俩在大殿上自顾自说着,好像只是在评说一些琐事。可这些话落在谢玉玑耳朵里,一字便似一针,一句便似一刀,字字句句都在她心里头凿刻着,痛得令她颤抖不已。
她绝不信母亲会是太后所说这个令人唏嘘的样子——怎么会呢?那可是她的母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