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半夏生风

19、封诰

　　秀室中有一座铜壶滴漏，用以计时。水流一滴滴流尽时，这又一个时辰终于也过去了。窗外已有那斜阳余晖，隐隐透过秀室中层层纱幔，投射在三位姑娘跪着的地板上。身弱体虚的三姑娘谢玉璇身子一歪，倒在了大姐身上。

　　谢玉珠忙将她扶起道：“二妹妹！”

　　上头元嬷嬷道：“不准动！要跪直了！”

　　此时谢玉玑心中怒气渐攒。但想到是自己多嘴连累了两位姐姐，也只得先忍着。等到元嬷嬷说了声“时辰到”时，才去和大姐一起将二姐扶起。虽然三人都疲累又痛苦，但是她却学会了将嘴巴紧紧闭上。

　　元嬷嬷下来亲自将她们三人搀起，慢慢放到椅子上坐着，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问谢玉玑道：“怎么这回不说话了？”

　　谢玉玑低头道：“再说错了话，又要连累姐妹们。哪里想到元嬷嬷您下手这么狠呢。”

　　元嬷嬷沏了三盏茶给她们，又坐下慢悠悠道：“你们也别怨恨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们好。”

　　而后脸色一变，严肃道：“你们可知昭贵妃是如何死在宫中？”

　　三姐妹大吃一惊。这件事儿，谢家明里暗里查了多少天，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她就是暴毙而亡，可谢家人又怎么会信呢。

　　大姐谢玉珠忙想起身细问，奈何腿脚都麻木了，元嬷嬷向她招手示意先不要动，道：

　　“谢庭霜这孩子，我是看着她入宫后，如何在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膝下小心承欢，从一介小小女官封了贵妃的。她虽容貌姝丽，但出身不算太好，刚入宫时心性又软弱，因此不是很得宠。可被人欺压了几次后，她便晓得要努力争宠了，性情也日渐锋利起来。”

　　“那时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不和，庭霜只能选一头投靠。她自然选了皇后娘娘，却也因此得罪了太后娘娘。她的死，不如说就是两宫相斗的结果。”

　　三个人屏住呼吸听着。她们私下里也曾讨论过昭贵妃的死，因此并不对元嬷嬷的说辞感到意外。

　　“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她得个暴毙的下场。最重要的是——她太善良，太容易为别人出头了，才被人当了刀子使。有这把刀插在皇后、太后中间，她们自然是要拔除的。”

　　元嬷嬷将目光转向了一头冷汗的谢玉玑，道：“孩子，我来之前，也有听闻过你的一些事情——你收留了罪仆的女儿，是不是？”

　　谢玉玑想她说的就是梁玉香：“是。可我若不要玉香，她就无处可去了。”

　　元嬷嬷道：“孩子，这不对。若这玉香是个不好的，她自然记恨你撵了她的父亲，你却还将她留在身边，而丝毫不考虑她可能对你的家族产生什么影响——我不是说玉香现在有什么不好，而是想告诉你，你作为侯府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不能只随自己的性子，而是要慎重考虑才能做之，明白吗？”

　　谢玉玑明白了。她努力站起身道：“是不是我母亲叫你来劝说我的？这样做事是母亲的性子，却不是我的性子。我并不会占卜，看不到后头五十年的事儿，而只能看到眼前，这也不对吗？”

　　元嬷嬷道：“对普通人家来说，或许是对的。但对你来说，这样不行。你即将出嫁成为贤王妃，若还只顾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迟早会吃些苦头——比如今日你不懂忍让，便换来连累身边人；等明日再如此随性，恐怕连累的就是整个谢家。”

　　谢玉玑心里慢慢想了想。她向元嬷嬷行了个礼，心里感激谢夫人为她的打算，也赞同元嬷嬷说的话——但也并非完全赞同。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谁也不能预料今日所做之事会带给明日什么后果，就算是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将四面八方考虑个周全，也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后果，倒不如先将眼前事随心做了，倒还痛快。她承认自己有时性子莽撞了些，但绝不会彻底悔改。

　　——她生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不过，她也并不对元嬷嬷说这些。元嬷嬷毕竟是宫中侍奉多年的老人，多听她说话也总是有好处的。

　　这之后一连大半月，元嬷嬷每日都来给她们训导学礼。她见识多，言辞也犀利，三姐妹听她的教导，竟还胜过平日听谢夫人的。只是依元嬷嬷所说，她看多了宫中事心灰意冷，已向皇后提了告老，等出了谢家门，就要回老家抱孙子去了。

　　此时距谢玉玑封诰还有些时日。谢府上下中人皆欢喜不已，谢老爷的心病也一日好过一日，渐渐不说疯话了，只每日望着谢玉玑笑。

　　谢玉玑听不得他那些“贤王殿下总算看上你了”这样的叨叨，不愿多与他在一处，每日侍奉了病榻便走，去别处找兄弟姐妹们说话。却不想她忙碌了这些时日，别处竟也不安生——芳春阁又闹起来了。

　　原是为着杜姨娘嫉妒她嫁了贤王，又开始自叹命苦，骂她的小儿子谢元光不懂事，又嫌她的女儿谢玉璇没能嫁个王爷。这日谢玉玑一进了芳春阁的门，便看见杜姨娘正躺在院中地上撒泼打滚，口中哭道：

　　“女儿啊，你啥时候也争口气嫁个王爷去！你样貌也不比你妹妹差啊，怎么她就嫁得贤王，你就嫁不得？你去给贤王作妾吧，给你娘脸上也长点光啊！”

　　谢玉玑听了很是生气，哪有当娘的叫女儿去给人家作妾的？此时谢玉璇正躲在屋里默默地咬着帕子哭，却听见院子里三妹妹训斥杜姨娘道：

　　“你好歹也是二姑娘的生母，怎么日日闹成这个样子？你若再这样下去，才是真正将玉璇的脸面都丢尽了，她以后还如何再找个好人家？”

　　谢玉璇忙擦掉眼泪出了屋子，又见杜姨娘从地上站起来，向谢玉玑歪斜斜行了个礼，嘴里阴阳怪气道：“哎哟喂，原来是诰命夫人、贤王妃驾到啊，真是有失远迎！”

　　谢玉璇气道：“姨娘！”

　　谢玉玑将她拉过来，瞪杜姨娘道：“走，咱们上别处说话去。”

　　谢玉璇转身就跟着她走。杜姨娘在后头扭着帕子道：“又上哪儿去？顶好你也给我寻个王爷回来！”

　　刚走出芳春阁不远，到了一处没人的花架子底下，谢玉璇的眼泪便跑了出来，泣涕可怜道：“三妹妹，你瞧瞧我这个屋子，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四弟弟现还在大夫人那里养伤，大夫人也不准他回来，我母亲心里不爽快，便日日拿我撒气，嫌我不能如你般封个诰命嫁王爷，不能让她长脸……”

　　谢玉玑携她在一处石长椅上坐下，给她擦泪道：“脸面都是要自己挣的，哪能等着别人给？依我说呀，二姐姐，你人品才貌都是一流，就凭这个，不论到哪人家也得高看你一眼，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总想着守一个芳春阁过日子。”

　　谢玉璇哽咽道：“妹妹的意思是？”

　　谢玉玑道：“你总在这里哭也没用啊。咱们姐妹三个，就数你眼泪最多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我也苦啊。我就连封了诰，做了王妃，也没个亲娘可以诉说的。你母亲虽不成器，可总归还是你亲娘，她还是会疼你的。”

　　谢玉璇默然不语。谢玉玑又道：“二姐姐，你若有心，不如封诰那日，你随我一同去赴宴吧。才刚玉香递来的信儿，说是元嬷嬷打算下月初离京返乡，京中与她素有往来的几家贵夫人要为她办践行宴，我也是要去的。就定在我封诰那日，等我进宫行了礼便去。元嬷嬷说，这也算半个我的庆贺宴了。”

　　谢玉璇怯怯道：“我、我能去吗？我什么都不会……难免被被人压了风头。”

　　谢玉玑笑道：“怎么会呢？依我说，二姐你的长处，便是坐着不动不笑不说话，也自有你的动人之处。你若去了，什么也不必说，便是你最大的风头了。”

　　谢玉璇疑惑道：“当真？”

　　谢玉玑道：“当真。你信我。”

　　她已定了下月初要进宫受诰，元嬷嬷便打算在那一日最后一次功成身退，离了宴席便回乡去。谢玉玑不懂元嬷嬷为何要走这么急，只是不舍得很。

　　她又去叫上大姐谢玉珠，打算那日一同赴宴，为元嬷嬷饯行，也顺带着要依谢夫人的意思，叫京中诸家都看看她这个新封诰命王妃的模样，以此告知京中——谢家还没有倒，那些想要落井下石的，也都得收敛着点儿，比如说——马家。

　　很快到了进宫这一日。头一晚上，谢玉玑几乎半宿没睡，丑时才躺上榻里，寅时便被抱云、怀月拽了起来，统共只睡了不到不到两个时辰。

　　接下来，她在睡眼朦胧中，感觉到自己被翻来覆去地折腾——先是脸面，再是头发，再是衣裳。

　　她瞌睡了像是有一百年那般漫长，期间时不时被扯痛头皮、被衣裳缠住才会极不情愿清醒一下。最后，当玉香喜气洋洋将她拍醒，为她端上一面铜镜时，她才彻然惊醒了。

　　——镜中赫然是一位几乎全不认识的美人儿。凤冠贯在高耸发髻上，上头珠花簇摇，飞凤衔玉，又饰以红罗烧翠，实在奢华。凤冠下是长眉妙目，粉颊上是点绛朱唇，好一个娇媚可人儿。那袭礼衣更是华贵，坐着不动时便灿然生辉，当她站起走动，便更加流光璀璨，好似将天上的云霞剪裁下来一般。

　　谢玉玑顶着这身极贵重的行头，好容易吐匀气息启唇道：“太重了。”

　　两位姐姐还正拿着步摇、簪子往她头上比划，她艰难摇头道：“不要了。”

　　谢玉珠笑道：“这就嫌重了？等你做了王妃那一日，只怕行头要比今日还重些呢。”

　　谢玉玑吐气道：“姐姐，你别吓我。我现在可要怎么走路哇？”

　　谢玉璇扶住她道：“不妨事，我们扶你上车。不过等出了家门，就得靠你自己走路了。”

　　谢玉玑小小叹气。谢玉珠警告妹妹道：“你可别把凤冠挣掉了——敢让我们跟着丢脸，就罚你日日戴着凤冠，吃饭睡觉也不许摘。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