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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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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台骑着三轮车拖货回店时,沈遇抵达位于绯云湖畔的小区,他定下的房子在21楼,景观好,视野开阔,永好大厦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矜严的西装脱下,换上运动装束,沈遇给时来打电话。时来以为他仍在英国,问他为何这么晚还没睡,随即就说公事繁忙,晚一点再找他。
沈遇知道时来一忙起来就没个边,今天不可能见面了,干脆出门去采购居家用品。在英国时,时来说想念家乡菜,恰好,他学过几道云州本地菜式,因为父母思乡。这几天再练练手吧,找个机会做给时来吃。
下楼梯时,秦天那句“可能是另一种答案”不期然响在耳畔,那语气和神情都很玩味,沈遇能感觉到,秦天玩世不恭的外表背后有另一幅面孔,但秦天爱玩,那就一起玩。接下来,他和时来有足够多的共事机会,足够能了解到另一种可能的答案。
何云台卸完自家的货,帮隔壁李老头守的干货店干活。
李老头搬着一件件东西,头也不抬:“忙完吃瓜子啊,自己拿。”
时来从三轮车上抱起一只纸箱,何云台惊讶:“时小姐。快放下快放下,哪能让你帮忙?”
时来抱着纸箱往干货店里面走:“你不也在帮别人吗?一口气别搬那么多,量力而为,才是最有效率的工作方式。”
何云台有点糗,刚才摞了大大小小五个纸箱,垮塌了,散落一地,被时来看到了。但看到也没什么,他挺喜欢这姑娘,落落大方,还很和善,那个横冲直撞还愣头愣脑的家伙跟她没得比。
被腹诽的人正沿着老街慢慢走,从他的视角看出去,美甲店内,狭小得只能摆三张沙发,琪琪和一名店员各自戴着简易口罩工作。
店员给顾客甲修剪着脚趾甲,琪琪端着很大一只泡脚木盆过来,里面是牛奶和花瓣,她蹲下来,给顾客乙洗脚,顾客乙正在玩手机,没看地上,也没听琪琪在说话,一脚踏进木盆,水溅了琪琪一脸。
干货店门前,伙计在炒栗子,李老头徒手抓出一个烂的,丢到垃圾桶里,手被烫了一下,皱皱眉吹吹,继续翻找是否还有烂的和没炒好的。
秦川问杨律师:“他为什么不戴手套?”
杨律师回答说:“这种栗子小,戴那种厚实的烘焙手套不好抓,不着力,还贵。”
何云台说秦川不懂人间疾苦,所以秦川来看,看了,他明白他是真的不懂。他的衣物是姑父的一位女助理每季度寄去的,寄什么他穿什么,若不是何云台指出,他从不知道,原来一身行头,就能买下那店里所有的货品。
秦川走进独角兽家纺店,何云台和时来正在交谈,舅舅擦着很干净的货架倾听,舅妈充当着网店客服,也听得认真。
何云台跟时来说:“现在物价这么高,就算拿了赔偿金,也还是要为以后想想的。不光是商户,还有店里的伙计,我家主要是我,就忽略不计了,你看干货店,店老板60多岁了,门面是租的,拆迁拿不到多少钱,元气大伤,可能不做了,但李爷爷得再找事做,可他都71岁了,很难找到合适的了。”
舅舅说:“你们总以为我们贪得无厌,要我说,贪得无厌的是你们有钱人,都那么有钱了,为了财路,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杨律师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代表小秦总为大家争取到最优条件。”
何云台看看秦川,等着他表态,秦川说:“杨律师的助理正在跟胡婶谈,帮她女儿打离婚官司。”
何云台一愕,杨律师赶紧说出关键的:“免费,免费。”
时来在店里走了一圈,夸小店布置得很温馨,像个小小的家,再看到操作台上的工具,信手拿起一只上粗下窄接近圆柱形的木锤,问:“你会锤草印花?”
何云台惊了,锤草印花是一种很古老的印染技艺,把植物花叶置于棉布上,通过反复捶打,将植物汁液再棉布上形成图案,再用明矾在上面描画和固色完成,他第一次听说就很感兴趣,用很多植物都尝试过,但知道这门技艺的人不多,他问:“你是学设计的?”
时来摇头:“学财务的。不过我父亲以前是印染师傅,我知道一点皮毛。”
何云台一脸崇拜:“印染是大学问,你爸厉害。”
秦川心里说时父何尝只是印染师傅,他长于手绘,当年和他姑父顾长清在产品开发上成绩斐然,是不折不扣的艺术设计师,可惜天不假年。
“贵店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们再去问问其他店。”时来告退,跟秦川等人去别的店做调查,何家三口趴在柜台前研究新协议。
赔偿金额虽然没变化,但在原先的基础上改进很多,白纸黑字言明永好购物广场落成后,兴隆老街商户优先进驻底层商铺,第一年免租。
时来和舅舅都觉得很不错,舅妈冷静得多:“很多商场写字楼创业园都会推出减租、免租政策,吸引商户入驻,别说一年了,免个两年三年也有的是。”
何云台说:“我们这一块地段多好,人气也旺,郊区不好比的。你们再看这条,除了一年免租,还将启动一系列推广营销活动,既要为老街商户留住老客户,更要开拓新客户,新店的各种宣传打广告都交给永好的人做,也是免费的。”
舅妈依然泼凉水,从拆迁到落成,少说得三四年,这几年纯靠网店,日子难过,她对另一条感兴趣:“永好集团将不定期采购老街商户的商品或服务,作为员工福利发放,进一步刺激消费。哎,这个不定期太含糊了,应该规定具体是哪些节日,采购标准是多少,我圈出来,建议他们再修改。”
“永好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和工厂,每年都提供大量岗位,老街商户的子女和亲朋优先录取。”舅舅说这条很有人情味,刚才何云台反映李老头在拆迁后会丢工作,但条款里写到,工厂打更、守门、搞清洁等后勤岗位,每年都有职位空缺,说明时来考虑问题很周到,何云台提到的,她都想到了。
说到这个,舅舅很惆怅,时来跟何云台是同年生人,但她年纪轻轻就能给总裁当助手,何云台却只能给他当助手,还没工钱。
舅妈不快:“有本事你自己当总裁。快点想,我们店的额外要求是什么,时助理说了,这一个月内是收集汇总的时候。”
舅舅没有额外要求,只求能让何云台进入永好集团总部当个正式工,能做设计或制作最好,实在不行,先从跟单员做起,也能学到东西,何云台才23岁,以他的机灵劲,进去了就不怕没发展。
舅妈讥笑舅舅异想天开,何云台连学历都没有,能进分公司就谢天谢地,还敢挑挑拣拣,但在分公司拿份工资,每天早出晚归,累死累活,还不如做网店,时间都是自己的,赚的也是自己的。
何云台懒得听他们掰扯,回到操作台前穿针引线。汉服社团看中的这批真丝提花面料是几块瑕疵很明显的床单,以她们的手袋订量勉强够用,但还得再算算清楚,损耗稍微多点就悬。
料子是重磅真丝,舅妈说做旗袍肯定好看,做四件套能卖两千以上,但这种提花图案是客户特别定制的,绝版了,除非大批量追加,不然厂家开机不划算。
何云台很爱惜地干着活,一个中年男人怒冲冲地闯进店里,把手中枕头砸向柜台前的舅妈:“退钱!”
舅妈躲过,舅舅笑脸迎上:“欢迎光临!”
男人怒容满面,爆了粗口:“不洗没发现,枕头里死了两只蟑螂,恶不恶心啊,退钱!”他说着,从枕套里抽出枕头,抖给店里的顾客看,“别人卖黑心棉,这家卖蟑螂枕头!”
枕套挺新,但白色枕头上好几大块黄渍和霉斑,何云台怀疑是洗完头没吹干就躺下睡觉形成的,还从不晾晒。以这种卫生习惯,信封式枕套里钻进两只蟑螂不足为奇。
挑选中的顾客们闻言都走了,男人面有几分得色,勒令退四件套的全款,而且他是受害者,至少三倍赔偿。
何云台说:“我们店是小本生意,你买的又是床品这种一经使用概不退换的产品,按道理来说不能退货,况且还买了半年多,但这枕头看着是挺脏,你把发.票拿来,我们送你一个新枕头吧。”
男人怒道:“我才买的,哪有半年?!三倍,必须赔三倍,不然我到消协投诉你们!”
何云台坚持让他拿发.票,男人抓着柜台上舅舅的茶杯就砸他,何云台偏头躲开,茶杯砸到操作台上,茶水四溅。
何云台慌忙去补救,但来不及了,洁白的真丝面料瞬间被茶水染黄,边上的两块亚麻料子也遭了殃。他心疼得抽气,抓着抽纸飞快地吸着面料上的茶水,但已无济于事,他只好用抹布把操作台擦干净。
舅妈虽看不上舅舅和何云台挣这点手工钱,但有人来砸场子,她不发话是不可能的,脸一板:“你拿不出发.票,投诉也没人理你,拿出来了,超过半年,我一分钱不赔,没超过,送你一个枕头。”
何云台恨得牙痒:“绝对超过半年了,三月底买的,对吧?”
男人一听又炸了,眼睛到处瞟,抓起计算器又想砸,秦川从店外冲进来,扼住他扬起的手,反扭到他身后,冷冷道:“给他们道歉。”
男人吼道:“放手!放手!”
秦川手上使了力,男人表情痛苦,何云台放下抹布走来:“算了,李哥,发.票不用你找了,我们送你一对枕头吧。”
男人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何云台示意秦川松手,秦川不解其意,何云台用一种很陌生也很客气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我们跟这位顾客有点小误会,麻烦您松手。”
秦川仍一脸不解,呆呆地看着他,何云台又说了一遍麻烦你,秦川很困惑地松开手。
舅舅找出一对真空压缩的枕头送给男人,男人接过,又问何云台:“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何云台笑道:“这套四件套是从我手上卖出去的,当天你太太生日,挑了这套,我送了一个帆布购物袋,一条棉布围裙。”
男人傻眼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记得?”
帆布购物袋和棉布围裙都是何云台自己设计的,由舅舅手工缝制,数量不多,何云台能记住不难,但记得这男人姓李,其实只因为同情他太太。
女人矮小瘦弱,面如菜色,她看上四件套想买,男人嫌贵,家里又不是没有替换的,女人说家里那几套洗洗刷刷用了十几年,她想换套新的,男人仍嫌贵:“超市二楼也有卖,打完折不到一百块钱。”
女人说那都是化纤材质,不是纯棉,男人瞪她:“你以为你细皮嫩肉啊,化纤怎么你了,我能睡,你不能睡?我看这个纯棉摸起来也一样。”
女人说看到就喜欢,坚持要买,还说是买给儿子的,舅舅打了折,何云台送了赠品,男人这才掏钱。
付账时男人是刷卡,何云台看到他签的名字是李强,他当时想,人如其名的话,就不会让太太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吧。他为这女人悲哀,她和这样的男人结了婚。
男人追问何云台为何记得他姓李,何云台说自己记性好,经手的事多半记得,男人脸色缓和了一点:“我还是觉得恶心,退钱吧,我也不要三倍了,是多少钱就退多少。”
何云台脸色一沉,秦川的手立即搭上男人肩头,狠狠发力,男人的脸疼得变形,破口大骂:“你谁啊?”
一退再退也打发不了这男人,何云台不阻止秦川了,对男人说:“他是便衣警察,最近在我们这边抓扒手。”
男人悻然,对舅舅说:“枕头给我吧。”
秦川这才丢开男人,男人拿着枕头快步出门,何云台拿起自己手剥的一小盒山核桃,递给秦川:“谢谢。”
李老头炒的山核桃好吃,但吃起来费劲,何云台空闲吃就慢慢剥,一抓一把吃最痛快,不过他总舍不得这么吃。他让秦川拿回去吃,自从生母和养母去世后,秦川是第一个真心实意为了一点小事就为他出头的人。
秦川道了谢,但有些不高兴:“刚才为什么让我松手,他一直在欺负你。”
何云台拿过记账簿,边记边说:“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碰到横人,你没法比他还横,只能忍。”
秦川仍不高兴:“要退货就说退货,骂人砸东西他就没道理。”
舅妈亏了一对枕头,很暴躁:“你以为我们想忍?一个枕头都能让他砸东西,你不忍,他可能就砸你店了。你报警,他顶多赔点钱,关上几天,出来还跟你过不去,你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秦川瞧着何云台,每次见他,他都是慧黠跳脱,神气活现的,但面对无赖,他得唾面自干。他想到被溅了一脸水,随手一抹就算的琪琪,何云台和这条街上的商户,时常有这种时刻吧。
秦川眼神暗淡下来,何云台有点意外,又莫名有点心软,这个一看出身就很好的人可能根本想不到这些,他笑笑:“我们店在这里,动不了,吃点小亏换个太平吧。你长这么大,就没点委曲求全的时候吗?”
秦川想了想:“有,特特被我爷爷关起来了。”
何云台问:“特特是谁?”
秦川说:“我的鹦鹉。”
何云台乐了:“你还真是喜欢鸟,我还以为老头子才养鹦鹉画眉呢。它被放出来了吗?”
秦川失落道:“还没有。”又问,“你经常这样委曲求全吗?”
何云台回到操作台前:“有时候吧。不过也习惯了,现在烦的是……”
白色真丝提花面料被弄得一泡污,他不知如何给汉服社团交差了。难得有人欣赏他绘制的纹样,难得有人包了这批残次面料做手袋,他不想失信于人,但店里一点存货都没有了。
提花图案是梅花和竹叶,拿货时厂家说取自“竹风梅影”之意,元素很常见,但设计感很强,汉服社团的女孩们都说跟她们集体定做的一款宋代襦裙很搭。
短时间内物色到相同花色有点难,何云台联系厂家:“谢师傅,你们厂接不接小订单?我想印制一点桑蚕丝提花料子。”
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再一次次说“谢谢啊,我再问问人吧”,何云台很犯愁,看向面料,叹了口气。秦川站在操作台前看他,他很瘦,神态总是清灵灵的,低垂的脖颈很细,无端端让他想到丹顶鹤和白鹭,总之就是那些美丽伶仃的仙禽,他伸出手,摸摸何云台的头,顺了顺头毛。
何云台抬起头看秦川,他知道秦川在安慰他,笑问:“你是把我当鹦鹉了,还是当猫头鹰了?”
舅舅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连声说谢谢,挂了电话告知喜讯,他把花色发给熟人们,有个开缝纫店的朋友说宏宇厂有相似的面料,但不是梅花,而是海棠,不过这两种都是蔷薇科植物,印在面料上不太能分辨出来,汉服社团的女孩们应该能接受。
何云台马上发给女孩们:“先前那种我发现了几处瑕疵,担心会勾丝,换成这种可以吗?”
女孩们都说可以,但她们下周有个活动,何云台和舅舅最迟本周末就得完工。
事不宜迟,何云台得赶去宏宇厂拿货,它位于云州下面的县级市,舅舅问:“你没车怎么去?”
何云台说:“我找刘叔借辆电动车,今天去今天回。”
秦川说:“我跟你一起去。”
何云台奇道:“你?”
秦川向门外走去:“我有问题想请教你,路上问吧。”
何云台和舅妈对视,都以为他还想搞逐一击破商户的把戏,但有人充当车夫何乐不为,舅妈说:“有合适的货就拿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