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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   上车后,秦川询问锤草印花工艺,之前何云台和时来谈起时,他就想问。

      在野外时,秦川和同事有时会把部分野生植物糅碎了给鸟类止血,应个急,但在他印象中,汁液颜色很淡,并且多半不美观,他不明白为何能运用到面料上。

      做完今天的商户调研后,时来回公司,秦川回到独角兽家纺店,就是想搞清楚这个问题。

      何云台挺意外,但这人一脸虚心,他解个惑又何妨。

      正如秦川观察的那样,大多数植物并不适合用来制作锤草印花,须得汁液不饱不溢浓淡相宜,草形秀美素雅相间,最重要的还得固色,所以就算林间草木繁多,用于染色的草叶不多。

      有一种植物名叫扦棒棒草,草色墨绿,造型浓密有致,印在棉布和丝帕上,枝美叶繁,仪态大方,最适合锤草印花。

      何云台搜索图片给秦川看,秦川见那果枝一枝独秀,说它顶尖末梢像啄木鸟的长嘴,何云台一看也笑:“是像。”

      《植物生物学》是秦川大学时学过的核心课程之一,他对植物种群有了解,但没见过扦棒棒草,何云台说它不常见,他是一次去三门峡拿土布时,采摘了几棵小苗,养在阳台上,几年下来郁郁葱葱几大盆。

      秦川觉得几大花盆也染不了多少面料,何云台说原料少,掌握这门技艺的人更少,很难作为量产存在,他研究它,主要是探索用不同颜色的花瓣汁液染色和固色。

      何云台平时没机会跟人聊这些,比如舅妈就经常说种扦棒棒草占地方,既不好看又不能吃,不如种点小香葱,但秦川问得很仔细,他就慢慢跟秦川聊,他试过核桃皮、槐米、红酒、茶叶和洋葱皮等,最后比较发现,石榴皮水和明矾水的固色效果最佳。

      秦川开着车问:“石榴皮水?”

      何云台显摆:“没想到吧,把石榴皮煮过,用毛笔蘸取,一笔一划在印花上临摹,浸润,最后清洗,才能完成一件锤草印花。”

      秦川听得兴致盎然,想看何云台的作品,但何云台还在学习和摸索阶段,成品很少,都当成赠品送给顾客了,只拍照留存。秦川看完照片,很惋惜:“镶嵌在画框里是艺术品,不该随便送人。”

      赠品是维系客户的手段,何云台可不认为自己的练手之作值得珍惜,但秦川是在夸他,他心情大好:“敝帚自珍这事我不爱干,家里地方也没那么大,要珍藏也得珍藏一点像样的。等我以后系统学了设计,弄点好东西再说。”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宏宇天地丝绸厂到了。

      接待人员很歉意,舅舅熟人的朋友是办公室主任,临时陪厂长去桑园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宏宇天地丝绸厂规模不大,地处偏僻,何云台看看窗外天色,乌云密布,风雨欲来,这意味着他得在县城找间宾馆住下,但这趟已经是赔钱买卖,他不想再花钱,有点郁闷:“其他人不知道料子在哪里吗?”

      接待人员说:“好料子都得主任签单。主要是他和厂长好不容易才约到专家去桑园杀虫,走得匆忙,不是故意让你扑个空的。”

      何云台没法为难普通办事人员,他让秦川自己回云州,路上就近找个酒店把他放下来,秦川忽然问:“什么虫子?”

      接待人员愁眉苦脸:“连桑农都说没见过,乌泱泱都飞来了,请了几拨专家也不行,明年厂里的好料子难办喽。”

      秦川问:“桑园在哪里?”

      何云台左右无事,问过路线后,跟秦川一同前往桑园。他对种桑养蚕、收烘、缫丝、织造和精炼等环节很感兴趣,既然秦川愿意跑一趟,他乐得去参观。

      半路上雨落了下来,到了桑园外侧,车开不进去,好在随身都带有雨具,就下车步行前往。

      秦川穿的是雨衣,何云台撑着打伞,努力举高,想把自己和秦川都遮住,秦川推回伞:“不用。”

      土路泥泞,两人走得很小心,但经过河上一座木桥时,木桥湿滑,突然断裂,何云台踩空,跌进河里。

      何云台不会水,在河里扑腾,秦川来不及多想,跳下去救他,寻找着他的手,用力抓住:“何云台!何云台!”

      暴雨如注,两人冲进路边的小木屋,约莫是给桑农临时休息搭建的,屋内角落里堆着旧报纸,枯树枝,墙上挂着一圈大蒜头和玉米,以及蜡烛头和旧锅等物。

      何云台衣衫湿透,连打几个喷嚏,他捡起地上火柴点燃,凑近枯枝,却根本点不着,手也被烫了一下。秦川抱着一圈麻绳和旧帆布走来,连忙拿过火柴:“树枝潮了,我来。”

      秦川用枯枝搭了个架子,捡起旧报纸,拿蜡烛头包进报纸里,再把报纸塞进树枝架里点燃。

      何云台默默学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发现他身穿的衬衫和背包都很干爽,刚想问,马上意识到一条皮带就能抵上自家店一个月利润的人,自然有能力买质量最好的速干衣物,悻悻闭上嘴。

      火苗燃起,秦川架起锅架烧水,何云台坐在火堆边旁,扯着身上的湿卫衣烤着,又打了个喷嚏。

      秦川从背包里翻出一件防水材质的运动外套递给他:“换上。”

      何云台直接往身上披,秦川说:“湿衣服都脱掉。”然后再翻出一条带包装的平角裤头放在运动外套上,何云台看一眼,是一次性纯棉材质,不得不说,这人的户外装备很齐全。

      小木屋一览无余,虽说都是男的,但当着一个不太熟的人面脱得光溜溜,说不过去。

      何云台起身拉开麻绳,想把帆布搭上面做个帘子,秦川这才懂得他的用意,二话不说摸出一条黑色宽幅眼罩戴上,严严实实遮住眼睛,背转身去。

      何云台看着蒙住双眼的秦川,心想还挺帅,他卷起身上的卫衣就脱,脱完再脱牛仔裤,换上平角裤头,心里又悻悻起来,秦川的裤头他穿……有点大了。

      换完坐到火边,何云台冲秦川的背影说:“好了。”

      秦川摘下眼罩,回过头来,把眼罩放回背包,取出随身保温杯和一个银质汤勺,走到火堆前。

      铁锅里的水烧好了,秦川拧开杯盖,用汤勺把热水舀进保温杯,端给何云台捧着,再看看他膝盖上的伤,皱起眉:“还得再处理一下。”

      伤口包好后,秦川展开一块医用防水床单,铺在地上:“木桥被冲垮了,我们得在这里过一夜。”

      麻绳上搭着换下的湿衣服,两人分享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着山核桃,又聊起锤草印花。

      何云台说结合镂空纸版印花手法,更能丰富锤草印花的图案表现,类似的手工印染工艺历史都很悠久,学问很深,秦川说:“好像现在数码印花也很常见。”

      何云台说数码印花优势很明显,它不受套色限制,工作周期短,操作也简单,但印制效率低,不适应批量化生产,而且他目前还在单打独斗阶段,只能先走手工的路子。

      秦川点着头,突然喊:“何云台。”

      何云台小腿痒起来,挠了挠:“哎?”

      秦川问:“你名字是哪几个字?”

      “白云的云,台阶的台。”小腿越来越痒,何云台使劲挠了几下,红了一片,锁骨处也开始痒,他边挠边问,“又疼又痒,你有药吗?”

      秦川看向他小腿上的红肿挠痕,立刻扑过来,按住他的小腿,在火光下细看,长出一口气:“幸好不是蜱虫,应该是飞蚂蚁。这个季节,田野和林缘飞蚂蚁多。”

      何云台惊讶:“要是蜱虫呢?”

      秦川说:“挖肉取虫。”

      何云台倒吸口气,又挠了几下,被秦川捉住手,有点严厉地说:“越挠越严重。”

      何云台苦着脸:“你有清凉油吗?”

      秦川看了看屋子里,从蒜辫子摘下一头蒜,剥开一瓣,两指捏碎,用蒜汁给何云台涂抹,先涂小腿咬伤处,再涂胸前锁骨处。

      火光映照下,秦川单膝跪地,长睫低垂,专心致志,何云台忍不住伸过手,顺了顺他的头毛,问:“你怎么知道蒜汁能止痒?”

      秦川涂完洗手,坐回火边:“有年为了看火烈鸟迁徙,在纳库鲁湖边睡过一个月帐篷,喂过各种各样的虫子。”

      何云台笑:“你们永好出过火烈鸟系列,是你的主意吗?”

      秦川说不是,他以前不关注家纺产品,何云台没再说什么,捞过烤了半天的背包,把东西都拿出来,素描簿和工具袋自然都完蛋了,手机也进水了,但愿能修好。

      秦川看看自己的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十,关机了事。

      何云台见他的手机安然无恙,拿过他的背包研究:“防水性能怎么这么好?拉链好像也跟一般的不一样。”

      秦川答道:“材质我不清楚,是个户外品牌,浮潜的时候也没问题。我以为你能摸出来。”

      何云台哈哈笑,坦然承认:“其实那天我骗了你。我没那么神,只不过刚好看到杂志介绍那条腰带,说在欧洲,它很受小众追捧。”

      秦川也笑了:“是我一个意大利同事送的。”

      两人各据防水床单一侧入睡,小木屋外有几棵碗口粗的桂花树,开得很盛,挤挤挨挨的香气让人呼吸都是甜的。

      何云台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小腿又在痒,偷偷挠着,秦川从身后绕过来,一把压住他的手:“不能挠。”

      何云台愁眉苦脸:“疼能忍,痒忍不了。”

      秦川没吭声,拿过腰带,把何云台的手缠起来。何云台挣扎:“我保证不挠!”

      秦川断然拒绝:“求我也没用。”

      一双手被腰带缠得不能挣脱,秦川放心了,丢开何云台,转身躺下。

      何云台看着自己的双手,扭头看秦川侧躺的身影,气笑了。扒他腰带,果然记仇了。

      雨水送来植物和桂花香,香得撒泼打滚一样沁人心脾,且有一种甜味,像柿饼上的糖霜。

      何云台裹着秦川的速干浴巾,睡得不安生,恍恍惚惚回到了六岁时光,在准养母家的院子里吃糖炒栗子,不时剥开喂准养母一颗。

      准养母在一旁筛着学生送的新鲜桂花,跟何云台讲《红楼梦》,她说那袭人的名字取自“花香袭人”之意,袭人也爱吃栗子,但她吃的是风干栗子。

      一次贾宝玉为一件事生气,袭人打岔说:“我想吃风栗子了,你给我取去。”

      风栗子是鲜栗生吃,微有皱纹,吃起来外层绵软,里边有点清脆,准养母说丈夫喜欢吃这种,还说他做的糖桂花比她做得好,等他从国外出差回来,就一起做糖桂花,洒在汤圆或酒酿里,又香又甜。

      何云台想,等叔叔回来了,就该叫爸爸了吧,等办完领养手续,他该叫他们爸爸妈妈了。

      可是准养母死在去接机途中,没能成为何云台的妈妈,他被舅舅舅妈养育至今。

      那素未谋面的男人,差一点就能喊爸爸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后来他过得还好吗,也会思念某个女人到如今吗?

      天渐渐冷了,何云台缩起双肩,脚下一滑,他后退几步,忽然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一阵温暖袭来,他使劲往准养父的怀里拱去,感受到暖烫而有力的心跳声。

      秦川睡眠很浅,感知到动静,睁眼一看,何云台整个人贴近他,头蹭着他的下巴,肩膀一耸一耸的。

      温热的气息使秦川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一室寂静里,他听见细微的哭泣声,支起胳膊肘一看,何云台背靠着他,哭了。

      平日里总装出一副凶恶模样,却在静夜里流下不为人知的泪水。秦川蓦然想起初相识那天救下的猫头鹰,它被归类于猛禽,但人类拿它取乐的弓声险些要了它的命。他继而想到从黑压压的捕鸟网上摘下的鸟类,何云台的生活也充斥着使他无可挣脱的天罗地网吗?

      下着雨,桂花开得雾茫茫的,在风里送香,像湿沉沉的天气压过来。秦川没推开何云台,闭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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