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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毕竟恩情总是空(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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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那日,沈逢姝特意起个大早,为北野陵煮了饺子。
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她第一次包饺子,成品歪歪扭扭,很凌乱地摆了一盘。端去花厅时,北野陵已经等在那里,太阳还未升起,破晓前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浓的时候。
侍女为沈逢姝推开门,跨进花厅的那一刻,她怔了怔。
花厅摆了蜡烛,烛光深深浅浅,勾勒出少年深邃锋利的轮廓。北野陵今天换了玄色织金独狼过肩箭衣,云纹抹额,墨发汇银线编起来,用缀东珠的鲛绡利落束起。
剑眉星目,依旧英气得惊心动魄,寡情而锋利的薄唇微微勾起来。
换上劲装的北野陵,神色桀骜之外更是狠戾,眉宇间沉淀着位高权重的从容。他的周身有一种戾气,那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才会有的威仪。
北野陵在她面前温柔太久了,她几乎忘记,他本是嗜血征伐的修罗,手上杀孽累累。
“怎么了?”北野陵笑着冲愣在原地的沈逢姝招手,“过来,我看看姝姝的大作。”
沈逢姝这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端着饺子跑过去:“虽然有点丑,但是馅儿还挺好吃的。”
北野陵的胃脘一直不好,是早年打仗落下的毛病。沈逢姝特地用蛋液作皮,里面的馅儿也换成切碎的鸡肉茸,都是好克化的。
“起的这么早,辛苦王妃了。”北野陵笑起来,抬手拭去她脸蛋儿上沾的一抹炉灰,接着就低头轻轻俯吻上去。
北野陵的指腹有弯弓盘马留下的薄茧,落在沈逢姝脸颊痒痒的,她心跳快了起来,缩着颈子想躲,忙岔开话题:“你,你,你尝尝。”
北野陵笑着“嗯”了一声,将她拉入怀中,低声道:“陪我吃。”
嗅到他身上霸道的龙涎香气,沈逢姝又开始鼻子发酸。“好。”
一顿早膳吃得食不知味,北野陵又抱着沈逢姝哄了一会儿,便有亲卫进来挂甲。沈逢姝站在旁边,将他胸口的护心镜戴好,北野陵任由小姑娘折腾,只是低头垂眸望着她。
沈逢姝今天起得急,连头发都没梳,只是随意用金帛一束,墨发垂在后背,柔顺得像缎子。她自己倒是未察觉,垂着眼忙个不停,不知道第几次嘱咐:“王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知道。”北野陵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和姝姝拉钩。”
哪知这一拉,沈逢姝却直接哭了出来。没想到把人安慰哭了,北野陵罕见地有点无措,“别哭,真的,没事的。”
沈逢姝不说话,抽抽搭搭。
北野陵没办法,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突然低头吻了下去。
“……!”
沈逢姝吓了一跳,连眼泪都挂在了脸颊上。明明被吻封缄的是嘴,她却连呼吸都不会了,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剔透眸中只有北野陵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马嘶,是已经备好车辕。
两人受惊般猛地分开。
北野陵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清冷苍白的面上罕见地有了别的情绪,脸颊微微发红:“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
……
领兵在外,北野陵会给沈逢姝写信,不谈战事,只讲草原上的大雁,还有清澈的河水。他还说,王军锐不可挡,只消再一个月,便可凯旋。
可是一个月后的某天,沈逢姝照例拆开书信,却是陌生的笔迹。
是白凝霜。
她说,北野陵深入敌后,还受了伤。而大军粮草将要耗尽,数次请求京师拨送,都被太子用尽手段克扣拦截。如今他们在京中没有信任的人,白凝霜知道沈逢姝骑□□湛,想请她与谢旻押送粮草。
很久很久之后,沈逢姝想起当时的情状,只觉得那时的日子热烈又不可思议。少年的爱总是赤诚的,听到北野陵受伤,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北疆。
看到沈逢姝时,北野陵差点气吐血,“你……”
“王,王爷。”沈逢姝站在门口,脸蛋被草原的风刮得通红,她不安地抓着风氅,抬眼怯怯看着他。
对上沈逢姝那双湿漉漉的眸,北野陵立刻没了脾气,到底是叹了一口气,“……过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她日夜兼程,单是战马就累倒两匹,这一路虽然带着手套,但到底指尖磨起了水泡。
北野陵披着大氅,半靠在软枕上为沈逢姝上药。沈逢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声问,“那……王爷还生气吗?”
北野陵没说话。
怎么能不生气呢,北疆如此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丢掉半条命。但沈逢姝已经来了,北野陵就是真的咳出血,也不能把她再送回去。
见他不说话,沈逢姝就去攀他的肩头:“不气了嘛,我去给王爷蒸蛋羹。”
“……你啊。”半晌,北野陵总是开了口,半纵容半无奈,“前线不比帝都,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晓得啦!”沈逢姝笑嘻嘻亲在北野陵的面颊上,“放心吧。”
北野陵确实伤得不轻,那支带着倒刺的利箭当胸贯过。前线条件有限,眼见着他的身况一日差过一日,却又不能走。他那次深入敌后,岑真元气大伤,如今是战事最胶着的时候。
沈逢姝在北野陵身边照顾他,也陪着他翻阅那些军报,把重要的内容拣出来读给他听,能轻松半分也是好的。
自古以来,女子干政是大忌,北野陵却不在意。因为伤势,他的手总是微凉的,用这手,他慢慢抚着沈逢姝的长发,任由她伏在自己的膝头打瞌。有时沈逢姝半夜醒来,北野陵还在处理军务,她就抬眼看着他,用指尖勾勒他渐渐锋利的轮廓。
“王爷应该去安寝了。”她说。
北野陵执笔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声音带着久病的的沙哑,“吵到姝姝了。”
“没有。”沈逢姝摇摇头,“王爷太累就会起烧。”她故意撅起嘴,半心疼半抱怨道,“最后还得是我照顾你。”
北野陵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放下笔,“好,去安寝。”
更衣熄灯,黑暗里北野陵抱着沈逢姝,突然道,“姝姝?”
沈逢姝已经困得不行,含混道,“嗯?”
“你要好好的。”
“好。”她往他怀里蹭蹭,“你也要。”
她没有听见他又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一早起来,身侧的锦衾已经凉透了。
沈逢姝以为他是去练兵了,可是找遍大营,都没有看见人。她知道他的伤口恶化得厉害,最近几日只能靠雪水擦拭才能暂时退烧,心下更加焦急。
忽然一个挂甲的女孩子找到她,说白将军要见王妃娘娘。
见到白凝霜,沈逢姝顾不得别的,劈头盖脸问道:“王爷呢?”
白凝霜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他带兵去前线了。”
沈逢姝怔住了。白凝霜盯着她,继续道:“他知道此去必死无疑,但再不破重围,所有人都会死在这。”
沈逢姝怔住了。她死死咬住唇,身子抖得厉害,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但还是起身就要走,“我们去救他,我们去救他……”
白凝霜却没有动,她看着沈逢姝,眼中闪过一丝陌生的情绪,平静道:“我不能去。王爷留给我一百骑兵,说若他此次战败,便让我带兵护送你回帝都。”
“不行!”沈逢姝脱口而出,“绝对不行……”她抹了一把眼睛,急切道,“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白凝霜低下头,沉默了一阵,才说这几日她的斥候已经找到了岑真的粮草所在地,若是能及时截断,那就是围魏救赵,逼退北疆人就容易多了。
“只是,”白凝霜顿了顿,有意无意扫过沈逢姝微微发白的骨节,“粮草在惊雷谷,此地易守难攻,可能有去无回。”她沉默了一下,“娘娘,你愿不愿意随我率一支精兵,奇袭惊雷谷?”
沈逢姝猛地抬头望向白凝霜:“……我?”
白凝霜看着她,点了点头。“帝都人人皆知,穆王妃的挽弓搭箭的本事,比隐狼军最老练的弓箭手还要精准。”
“我知道之前你我之间有过过节。”她望着沈逢姝,眼神坚定,“但如今事关输赢,我断不会因为私情误了国家大事。你放心,若你不方便,我便自己带人去。”
“这怎么能行。”沈逢姝蹙起眉,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泪水,“什么时候动身,我与你同去。”
……
沈逢姝永远记得那一夜。
他们很顺利地烧了粮草,却在出谷时,被岑真的骑兵层层围困。
岑真与沈逢姝想象中的北疆可汗并不一样。身居仅次于大可汗的高位,他竟是个年轻人,看着与北野陵差不多大,五官深邃而锋利。
耀目的金发坠了珠玉,火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眯,仿佛伺机而动的豹子。
“你就是北野陵的小王妃?”他噙着笑,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只有咬字带着与北野陵一模一样的棱角,“勇气可嘉。”
沈逢姝扬起下巴,干脆利落弯弓搭箭:“与你无关。”
“挺有脾气,确实是北野陵会喜欢的女孩子。”岑真没有生气,还很好脾气地打量那把弓,“……可惜,被白凝霜骗了。”
沈逢姝一怔,“你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甩着金线汇编的马鞭,眸中暗光闪烁,“白凝霜与本汗缠斗好几年,我们对彼此的习惯已然了如指掌,你说她会猜不到我在这附近布下了重兵?”
沈逢姝握着马缰的手一紧,她身边白凝霜不置可否地冷笑:“猜到又如何,你的粮草,不还是被我烧了?”
“是,我没想到你真的敢来放火,这一局是我输了。不过——”岑真话锋一转,一双玲珑的眸子光芒流转,“你自己不想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拉上北野陵家的小王妃一起送死?”
“少在这胡说!”沈逢姝忍不住开口,语气冰冷,“岑真,你败局已定,还在这里挑拨——”
“——他没有挑拨。”
白凝霜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