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入我怀》荆舟

4、朔月其四

　　练霄白霎时警觉起来，睁开眼睛盯着草棚棚顶，凝神分辨那气息。
　　来人武功极高，多亏她天生体质特异，否则多半一无所觉。她仔细辨认半晌，一一排除自己见过的人，忽然发觉一丝熟悉。
　　片刻后，松了口气的练霄白收敛思绪，默默翻身。
　　……郦月恒。
　　她确认了院中人身份，不免茫然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让对方不惜三更半夜跑到难民聚集地来。
　　应当与她的来历无关，练霄白思索着，不然就不只是暗中监视了。
　　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这半年小心谨慎，演技直逼奥斯卡，不至于现在出纰漏，不由得十分头痛。
　　算了。
　　她放平心态，准备以不变应万变，继续阖上眼睛休息。
　　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她轻飘飘的意识落了地。
　　是十天前梦到的场景。
　　黑沉沉的木匣不曾完全合拢，留出一道缝隙，可见夜色中的庙宇。背对着木匣的身影自紧闭的庙门处一步一步走近，昏黄的光从他走过的地方渐次亮起。
　　练霄白看着，觉得很不对劲。
　　这梦未免太过真实……倒像她又穿越了一次似的。
　　从庙门一直延伸到神案的木架，被层层叠叠的烛泪染得红艳艳一片，她从缝隙间注视着一袭黑衣的郦月恒将那一根根即将燃尽的红烛吹熄取下，又换上新的。
　　蜡烛换到一半，终于能看清楚郦月恒的侧脸。
　　他垂着眸，眼睫纤长，盖住眸中淡薄，烛火暖调的光映着脸颊，像照在冰面上，反倒加深冷意。
　　“咳、咳咳。”火折子停在半空，沉闷的气音被吞咽回去，他右手拎着一个小铜壶凑到嘴边，仰头喝了一大口。
　　流动的夜风送来一缕呛烈的酒香，练霄白眸光微动。
　　【郦某从不饮酒。沾了酒，握剑的手会抖。】
　　白日里少年侠客平静笃定的宣告犹在耳畔，如今她定定看着那人一面燃烛一面酒不离口，无甚血色的双唇间不时溢出压抑的咳嗽，好似久病缠身，不免心绪复杂。
　　蜡烛已燃至神案旁，庙宇大半部分亮起，驱散她对黑暗的恐惧。
　　郦月恒转身，往神案望来一眼。熠熠烛光下，两人视线相交。
　　他霎时顿住，手中铜壶“当啷”落地，也不见如何动作，木匣的匣盖便向一旁倾倒。练霄白嘴唇微动，没能发出半个音节，只好任他恍恍惚惚转过神案，探出手。
　　神台比地面高了将近一尺，倚在匣中的练霄白倒比郦月恒高出不少。郦月恒抬头望着她，仿佛信徒终见神灵显圣，欲抚她脸颊的指尖将触未触，竟发起颤来。
　　“我以为上次……是我的幻觉。”郦月恒喃喃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可我分明，很多年不曾梦见你醒来的模样了。”
　　练霄白一动也不能动，低头凝望着他，同样茫然无措。
　　两人对视良久，郦月恒定了定神，缓缓收回手，盯着她道：“七七之期未满，你神魂不稳，还不能离开阵眼。且再忍耐一日。”
　　什么阵？你是不是不认错人了？她脑海里翻腾的尽是煞风景的念头，转念又想，这具“身躯”真是自己的吗？可惜没有镜子，这猜测无法验证。
　　如此一来，练霄白就不太敢继续和郦月恒对视了，唯恐眼神露出破绽，好在对方为了掩盖失态，很快就收手别开脸。
　　“……我去把蜡烛都点起来。”郦月恒低声道，捡起铜壶往右边走。
　　庙宇右边同样是一排木架，红烛多数烧到尽头，将熄未熄，他把铜壶挂在腰间，换几根新烛便轻轻瞥神台一眼，似乎有些不安。
　　练霄白也在偷偷盯着他看。
　　相比燕京中的郦月恒，他身量又蹿高一点，彻底褪去了少年青涩，若说前者似奔流水，那他就更像不动山。
　　全都点亮的蜡烛把庙宇照得如同白昼，练霄白的视线模糊起来，感到一阵疲惫。
　　明明只是看了郦月恒片刻而已。
　　她支撑不住，渐渐闭上眼，睡去前，听见郦月恒焦躁唤了声。
　　“小白！”
　　——这下她的身份也坐实了。
　　.
　　次日，练霄白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没等入夜就钻进草棚开始酝酿睡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好奇还是在期待什么，不过适得其反，一直翻腾到凌晨也没睡着。就在她以为会失眠整晚的时候，意识终于抽离身体，混混沌沌进入了一片幽暗。
　　有水声。
　　冰冷的水沾湿衣摆，练霄白退了两步，目光循着脚下波浪一直望向水天交接处。天色是不透光的漆黑，压抑得教人呼吸也不自觉收敛，地面水幕辽远，穷极目力也不见尽头。荡漾水波之下，有什么在燃烧，一团团碧磷磷的火随着波浪鱼一般漂流，映得波光也透出幽暗碧色。
　　练霄白被这奇景震慑，一时呆住。
　　“姑娘可要渡河？”一位艄公摇着小舟驶来岸边，笑呵呵地问道。
　　练霄白竟然说不准这小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虽然盯着水面发呆，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目标靠近却毫无察觉……思及此处，不由得起了一身寒意。
　　艄公斗笠压得很低，只能见到苍苍白发和布满皱纹的半张脸，掉了大半牙齿的嘴张开，摆出一个笑。
　　“这是什么河？”练霄白又悄悄往后蹭了半步。
　　“哎哟，老眼昏花。”艄公却没答话，念叨道，“不过看这模样，送一程也不算错……”
　　他自言自语完，向练霄白笑道：“姑娘若是要渡河，就请上船来。若是误入此地，可别再往前走了。”
　　“这是什么地方？”练霄白反问。
　　艄公提起船桨，往不远处的水面一拍。那一片浮沉的磷火被涟漪打乱，立时有无数黑影自水底窜出。
　　白骨森森的手臂如林伸展，纷纷扣住船桨，带出一具又一具层叠的尸骸。浮尸们空洞的眼眶里，碧磷磷的火光燃烧。
　　艄公一抖船桨，将哀嚎的尸骨甩下水，笑眯眯地抬头，露出斗笠下半张腐烂面孔：“这儿，不就是黄泉渡口吗。”
　　呼吸一窒，练霄白抽了口气，稳住语调：“请问老丈，不知怎么离开此地？”
　　小舟逐渐离岸，摇着桨的艄公低下头，慢悠悠的声音隔水传来。
　　“姑娘不是有人接引？跟着他去就是了。”
　　“有人接引？”她扬声急道，“可我没见——”
　　一缕香飘来鼻端，让她忽地噤声。
　　哀苦寂寥的香味蔓延，仿佛指路明灯，练霄白恍然，向着香气传来的地方拔足飞奔。水声不知何时沉寂了，她呼吸急促，于断崖边飞身一跃。
　　睁眼时，庙中灯火惶惶，郦月恒正将她扶出木匣。他扬手展开斗篷为她披上，见她看来，唇角勾起一个笑。
　　“麓山丹枫红日天下闻名，如今才过立冬，正是观景好时节。”他这一笑，依稀有了燕京时期少年侠客的影子，手抚过她鬓角，将斗篷兜帽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一小节结束啦~
求个评论，天寒地冻的单机真是承受不来嘤嘤嘤_(:з」∠)_